2012年5月9日星期三

汪剑白:陈寅恪之魂


   
羊城风雨一夜灯

    上个世纪60年代初。

    这个夏天,羊城的雨水真多,天天下雨,又大又急,康乐园好似被蒙在一层银色的水帘里,天空像大筛子,筷子般粗的雨点一股劲朝地上倾泄……

    马岗顶的山坡上一大片毛杜娟本来妍丽夺目,现在被风吹雨打,任意蹂躏。还有娇嫩的石榴花,俏美的晚香玉,芬芳的茉莉和羞怯的夏兰……也都遭了殃。

    天气如此不好,往日对气候颇为敏感的陈寅恪,这几天有点反常,显得异常兴奋,满脸洋溢着难得一见的神清气爽。原来是他在哈佛留学时的同学又是同在清华任教的老友吴宓来了信,即将由重庆出发,到武汉去刘永济处,接着南下广州。

    陈寅恪想此事,便对夫人说;“晓莹,给刘教授的信发了没有?让雨僧放心,他的食宿一切都安排好啦。啊,办公室你还得去,要他们派车。”

    陈寅恪的生活须臾都离不开夫人,没有夫人的照顾他算难得活下去,夫人是他的眼睛,是他的腿,也是他的口,因为陈寅恪对外的交涉,全靠夫人去说。

    “先生,放心吧,给刘教授的信是我亲自去邮局发的挂号信,历史系的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我都去打了招呼的,等会雨小了,我再去落实一下,你尽管放心好了,不要兴奋得高血压又上来了。人还没来,你都睡不着觉了,等雨僧来了,那还得了,我看你还是去睡一会儿吧。”

    吴宓抵达广州是在深夜,陈寅恪失明,陈夫人有心脏病,不能亲自去火车站迎接,于是,派二女儿小彭夫妇以及三女儿美延乘中巴前往。老司机接人有经验,带他们进站到卧铺车厢处,等到旅客走得差不多了,看见一位忠厚老者慢慢过来,戴着厚厚的眼镜,小彭、美延把吴宓的相片拿出来一对照,便大胆走过去说:“您是吴教授吧,您好!”

    “啊,你们是陈兄的女儿吧,十多年不见,都长大成人啦。”

    一行人刚出站,雨便落了下来,好在自己有车,驱车到海珠桥,雨大了,哗哗的急雨如瀑布般倾下,车子暂停在路边,等雨小了再过桥。

    吴宓不由摇头叹道:“唉,岭南今年怕要遭灾哟!”

    美延接着说:“台风也很大,吹倒了许多房子。”

    吴宓问道:“你是学什么的?”

    “我是复旦大学化学系毕业的,父母本想去杭州养老,现在走不了,我也只得回中大了。”

    吴宓又问小彭道:“你是学什么的?”

    小彭说:“我是学生物的,我爱人也是学生物的。”

    吴宓说:“我知道你们的大姐流求是学医的,她在四川,还到我家去玩过,你们三姐妹怎么没有一人去学历史?”

    美延抢着说:“本来我是想学的,我问爸爸我学历史怎么样?他老人家说,你能超过我就去学,不能超过我就不要学了,我怎能超过他老人家?只好不学了,妈妈素来喜欢化学,年轻时就很想学化学,没能如愿,现在要我去学,我只好听妈妈的了。”

    吴宓哈哈大笑,“你爸爸真会开玩笑,他是我国学人中历史知识最渊博的人,我和他在哈佛同窗,深知他读书之勤,记忆力之好,无人能及,如果要超过他才能学历史,我们只有改行算啦。”车内的人都被吴宓逗乐了。

    雨渐渐小了,车可以开了,一路上还算顺利,在深夜12点多钟,中巴停在康乐园东南区一号楼。这座别墅过去称麻金墨屋,红墙绿瓦,碧窗幽幽,林木遮映,碧草茵茵,现在天黑看不清楚,吴宓透过灯光,隐约感到这是高级的住宅。

    女儿去接客人的这段时间,陈夫人在厨房准备夜宵。陈寅恪一人独坐厅堂,毫无睡意,思绪连绵不断,一股郁闷的忧思,如同窗外扯不断的雨丝,缠绕在心头。具有独立精神的学人心中的苦闷向谁诉说?他多年来感到孤独和痛苦,没有人倾谈,缺乏相应的对手,自己好似在一个空旷山谷里游荡,那种只有学人相互之间才能排解的苦闷和寂寞,不是常人所能理解的。

    当吴宓急匆匆上得楼来,陈寅恪听到脚步声,已经站起来,吴宓知道他看不见,便大步抢上,抓住陈寅恪的手使劲摇着说:“陈兄,我们终于见面了。”

    陈寅恪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颤:“雨僧,12年啦,不容易哟!”

    二位老学人的眼角浸出了苦涩的泪水。

    陈夫人及时过来:“吴先生,快请坐,夜深了,吃点夜宵吧。”便要保姆把她亲手做的馄饨端过来。

    “吴先生,这不如你们四川的红油抄手好啰,垫一垫肚子,我知道你们睡不着,怕是要作彻夜长谈的哩。”

    吴宓真羡慕陈寅恪有这么一位知书达理而又办事干练的夫人:“嫂夫人,太费心啦,谢谢!”

    吃过夜宵,其他人都离去了,客厅中只留两位阔别已久的挚友,吴宓喝着陈夫人泡好的龙井,打量着房间的陈设:“和过去一样,家无长物,只有书本。”

    “我这些家俱,极其简陋,有些还是校方的,好在晓莹的兴致也不在这上头,她是写诗作画足矣。”

    “唉,真是难得,你的运气好,有这么贤德又有才干的夫人,我就不行。”

    陈寅恪笑了:“雨僧,你太重女人外表了。”

    吴宓已离婚,提到家就心烦:“唉,不谈家事,你在岭南过得怎么样?”

    窗外的雨又下大了,像一张细密的大网……

    陈寅恪平素是寡言少语的人,只有碰到合适的人才有话说,现在便如山洪爆发一样,要把淤积在心头多年的不快一泄而出。

    “你看到了,我住的房子是最好的,工资待遇也是最高的,但我还是烦闷和不满,我们学人追求是什么,是学术上的精神独立和思想自由,是人格上的尊重,这里有吗?”

    “我听说,广东的陶铸不错。”吴宓也不是一个书呆子,对时事也多少知道一些。

    “这人是不坏,武人出身,却关心文人,不过鞭长莫及,你知道历史系是什么人掌管吗?”

    “是谁?”

    “说来也可笑,就是被湖南师范挤出来的杨荣国,他读‘貉’为‘络’,是个别字大王,为杨树达所不容,拒绝与他为伍,不知怎么一来,把这个‘大王’调到中大来了,还宣布为又红又专,据说他是地下党员,他最热心的事是做报告,搞大批判。还有一个年轻些的主任姓金,人还聪明,但不专心学术,官瘾很大,先拜我为师,旋即背叛,在刊物上公开批判我,我讨厌这种朝三暮四之人。我说的这两位迟早要原形毕露。”

    “他们敢把你怎么样?”吴宓关切地问道。

    陈寅恪叹了一口气:“一般说来,我不议论人,但今夜不同,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你说他们把我怎样,是当偶像供着,对学生说我是教授的教授,背地里又散布流言,说我清闲自在,无所事事,不肯上课,尽研究一些杨贵妃入宫是否处女之类的无聊的问题。当然,对我批得最起劲的,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总支书记和学生中的积极分子。”

    吴宓摇头说道:“他们不知道,早在几十年前,你在柏林研讨过马克思的德文原版著作。他们也不知道,杨玉环的事是‘唐源流于夷狄,故闺门失礼之事不以为异’,是有关唐代社会风气中华夷狄之辨的文化问题,这本是清人朱彝尊、杭世骏、章学诚等人讨论过的老问题。”

    陈寅恪点点头说:“雨僧,你说得好,百年之后,凡无事实根据的批判文章只是废纸一堆,凡善于歪曲真相的所谓理论家皆为历史小丑。”

    “几次调你北上,你为什么不去?”

    “你想想,我怎么能去。批判胡适说明了什么?哪里来的根据?你知道,当年我和他是被同一架飞机接到南京的,他跟南京政府走了,我躲到岭南来了,傅斯年一再要我去台湾,我也没有去。但是,我不赞成把胡适乱批一通,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学术自由?我为观堂先生写的碑文,那种独立的精神我是不会放弃的。”说到此处,陈寅恪便气不打一处来,用黄藤手杖把地板用力一点,“你说汪篯糊涂不糊涂,他拿着郭沫若、李四光的信硬要我北上当什么所长,我当即提出北上的前提条件是‘不奉宗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弄得汪篯下不了台,交不了差,我还发了脾气。”陈寅恪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当时我对汪篯的态度有点生硬,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的学术宗旨绝无变更之理。”

    吴宓呷了一口茶,关心地问道:“现在,有谁当你的助手呢?”

    陈寅恪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天无绝人之路,本来我的助手问题悬而未决,系里派的人与我合不来,我想要的人系里又不同意,至于河汾门下千人,我们哪有王通的福份,眼看就要孤寂终了,无意中幸得一助手,甚合吾意。她叫黄萱,近50岁的人了,她是中山医学院周院长的夫人,过去是邻居,她少时读过古文,常来玩玩,听我讲课,后来帮我搜集资料,渐渐地我离不开她了,在院校合并后他们搬到了市里居住,她本不再来,是我一再恳求她才来的,系里只给她一个助教的名份,她的志趣不在乎名份和报酬,只求工作的乐趣。我已通知她休息几天,我好好陪你谈谈。”

    吴宓再问:“你一直不上课,系里同意吗?”

    陈寅恪说:“他们当然不高兴,找了我好多次。我说,你们能保证学生不贴大字报吗?答曰:不能,因为贴大字报是党委号召的。我说,千古以来,有学生这样对待老师的吗?且不谈师道尊严,人格总要讲吧,人格不在,遑论上课,他们也没有办法。你还记得吗?1933年,清华历史系研究生朱延丰的论文《突厥考》,我的批语是‘资料尚未备,论断犹可商,’并不赞成送他留洋,他并未因此恨我,仍是师徒。如果是现在这样的学生,那还得了!”说得口干了,他摸到茶杯喝了一口,继续说,“前几年,有个姓龙的党委书记,动辄在全校的教职工的大会上拿我开取笑,并说‘看陈寅恪的著作不如去看《孽海花》’,后来他进京告我的状,结果碰了钉子,把他调走了。我现在是既不能走,又不能动,我也不会客,尤其是外国人,免得他们多疑。清华的两个学生梁方仲和刘节,他们也在历史系,免得影响他们,平常我们不见面。可是那个刘节,逢春节必来拜年,我不开门,他站在门口三鞠躬才走,真是难得之人。”

    吴宓又问:“你又没退休,又不参加政治学习,他们允许吗?”

    陈寅恪说:“我想退休去杭州,他们不同意,有时靠我这块招牌还有一点用。如果要参加政治活动,我就说眼睛看不见,两腿走不动,他们也没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呢?”

    “全靠你嫂子呀,料理完家务,她会去抄大字报,会去打听各种消息,还给我念当天的报纸,所以我对外面的情形是心知肚明。”

    “嫂夫人真是不简单!”

    东方天际渐渐泛出鱼肚白,雨也停歇了,吴宓看着窗外模糊的光线,不觉伸了个懒腰说:“陈兄,累了,休息一会儿吧。”

    陈寅恪说:“你的床铺已在客房准备好,请过去睡吧。”

    吴宓关心地说:“你自己能走回房间吗?”

    “你放心,十几年了,我都摸熟了,你尽管去休息。”陈寅恪拄着藤杖摸到自己靠南的卧室躺下,无奈一点睡意也没有,好多年没有这样毫无顾忌的谈话,感到从来没有的痛快淋漓,这真是天大之乐事。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令人焦灼不安的早晨,两位老友都只小睡了一会,便恢复了精神,又坐在客厅里沉浸在痴迷的畅谈之中了。

    陈寅恪问吴宓:“你当年怎么跑到四川去了?”

    吴宓说:“陈兄,我和你是一样的,既不愿出国,又不愿去台湾,你偏安岭南,我远避蜀地,本来是准备上峨眉山或青城山的。”

    “你真浪漫,想不食人间烟火,成仙得道了。”

    吴宓长叹一声:“唉,修练得不到家,又脱离不了红尘,就躲在西南师院了,他们对我还不错,我心想远离京华,少惹是非,也是块福地吧。我这方面没有什么好谈的,还是谈谈你的《论再生缘》,只看见《光明日报》发了好多文章,没见你回答,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寅恪说:“我不想回答,我不参与论战,以免落入圈套。《论再生缘》国内没有发表,有人带到香港印出来了,无意中惹出一场风波。”

    陈夫人进到客厅,对他们两人说:“你们不要命了?快点吃东西。”

    保姆端来了鸡汤面,吴宓的那一碗,面上有两只鸡腿和两只鸡翅,吴宓说:“都给我了,我吃翅膀,陈兄吃腿吧。”说着要用筷子来夹,陈夫人用手一拦,“老夫子早就断荤了,只能喝点牛奶,他肠胃有毛病。”

    陈寅恪对夫人说:“快拿本《论再生缘》来,他想看看。”

    吃完面,吴宓说:“我还是到招待所去看,那里安静些,你们也要休息。”好在招待所离陈宅很近,陈寅恪也就同意了。

    吴宓走后,陈寅恪毫无睡意,对夫人说:“快拿纸笔来,记下《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

    夫人配合默契,很快地预备好一切,说:“你念吧。”

    五羊重见九回肠,虽住罗浮另有乡。

    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

    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

    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

    陈寅恪对夫人说:“你抄好一份,等会儿雨僧来给他。”

    吴宓一口气看完《论再生缘》,在招待所睡了一小觉,已是下午,吃了点东西,又到陈宅,二人继续谈话。

    吴宓说:“没想到,你对《论再生缘》评价如此之高,对端生之才如此佩服,如兄之清高孤傲,实属难得。”

    陈寅恪说:“《论再生缘》本属戏笔,别人要依此做大文章,由他作去,我不参与罢了。”他递给吴宓一张纸:“秀才人情纸半张。”

    吴宓接过来一看,是一首诗,当他念到“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时不觉哈哈一笑,“‘加白眼’很传神啊,把我们这些老头子的地位都刻画出来了。”

    陈寅恪说:“‘加白眼’的事已对你说了,‘颂红妆’并不是指陈端生,而更重要的是指柳如是,这才是我当前拼老命而力成的一部大书。雪芹写《红楼梦》,咏叹女性之美,我则从钱柳之诗来考证明末清初的历史,也歌咏女性之美。我被女性包围着,一个夫人,三个女儿,助手也是女性,给我治病的医生护士也是女性,我最爱听的京剧,演员也是女性,没有女人就没有我,我感谢她们,我自然也歌颂红妆啰。”

    吴宓对女性一向有好感:“是了,是了,我记得你早年游挪威去拜易卜生墓,曾作诗曰‘疏星冷月全天趣,白雪沧波缀国妆。’那些白肤黄发碧眼的挪威女郎以穿绣衣为美,你对女性的研究还是一以贯之的哩!”

    “雨僧,我年轻时游历欧美多年,那些对女性的封建残余思想早就一扫而光,就是对西洋的历史,我也是研读过的。”

    吴宓点头说:“记得,记得,有一次在哈佛,我看见你抱一摞《剑桥近代史》和《中古史》,我在日记里还记有你学习世界史的事呢。”

    “没想到,由于我坚持穿长袍,就被人说成‘老封建’、‘老古董’。”

    吴宓忿忿不平地说:“他们不了解,我们这些从西洋回来的学人,坚守国学阵地,还不是为我中华多保留几个读书种子,多为衰落的华夏文化保留一点生气,唉唉。”

    说到伤心之处,两位学贯中西的老学者不免悲从中来。想起当年飘洋过海在异邦的苦读生涯,想起水木清华的陈年旧事,想起八年抗战的西南联大,想起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成了学生批判的靶子,两位老人沈默了。

    他们的心灵掀起了波涛,需要平静下来。吴宓换了一个话题道:“你的书进展得怎么样了?”

    陈寅恪说:“此书原名《钱柳姻缘诗证稿》,我想改为《柳如是别传》。”

    “啊,你对河东君评价超过了钱牧斋?”

    陈寅恪说:“为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我之所以准备改书名,专考证河东君之本末,而取牧斋事迹之有关者附之,以免喧宾夺主之嫌。”

    接着,陈寅恪对吴宓详细述说了研究大纲,赞扬柳如是才之高,学之博,足以压倒时辈,而她所有的活动,亦终始不离其民族气节之立场。若干年后如有人问:何必花大力气写一个妓女,我则断言柳如是的存在证明大批文化名流其人品远不如这个妓女。今古皆然。

    (吴宓在这一天的日记里写道:总之寅恪之研究工作“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此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

    吴宓听了陈寅恪的叙述,不由赞道:“好,写得好,写出了我辈读书人的身心,快完工了吧?”

    “已写了一大半,不知能否写完。”陈寅恪对自己的健康没有信心。

    吴宓鼓励说:“老兄要格外保重,有嫂夫人的照顾,你不会有大问题,你一定要写完,我等着读你的书。”

    一提到出书,陈寅恪不免又悲观起来:“《论再生缘》都出版无日,《柳如是别传》哪还出得来?”

    吴宓知道有人作梗,不让出陈寅恪的书,还是继续打气:“放心写吧,写好放着,总有出版的那一天,虚假的东西长不了,真实的有价值的文章会大放光芒。”

    陈寅恪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我写书是痛哭古人,留赠来者。”


暮年一晤非常易


    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宴请吴宓,由副校长陈序经主持(陈寅恪当年就是由他请来的)。陪客由陈寅恪开名单,有清华的学生刘节、梁方仲,还有清华老友、著名诗人西语系教授梁宗岱,还有一个终身不嫁的冼玉清,是陈家最好的朋友,也在客人的名单上。

    这个时期的供应虽不太好,但中大招待所还是办了一桌好菜:油爆墨鱼卷、炸烹虾段、松鼠桂鱼、黄油焖鸭、锅巴肉片,还有海参等海味。

    每位教授都由夫人陪着,陈寅恪一手拄黄藤手杖,一手由女儿扶着,一步一拐地来到餐厅。今天,他的兴致很好,郁闷和烦恼消失了,脸上静穆祥和,有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他请大家坐下,“都是熟人了,不用多介绍,冼女士是我家的常客,我夫人的至友,陈校长是今晚的主人。”

    心宽体胖的陈序经说:“我代表中大为吴教授接风,老友千里来相会,实在难得。”

    吴宓说:“现在经济那么困难,你办这么丰盛的酒席,使我过意不去。”

    “广州情况好些,我们这点办法还有,不成敬意,吴教授请不必客气。”

    刘节和梁方仲都又矮又瘦,又不喜欢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向吴宓问好。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梁宗岱夫人甘少苏,是粤剧演员,她是一个活泼好动的人,她有意为难两个老实人,她说:“为了欢迎你们的老师,你们每人应说一句笑话才行。”

    刘节急中生智,他说:“我的老师穿长袍,我只有穿短褂,”大家都知道,刘节极简朴,一年四季都是穿中式对襟短褂,一双老布鞋,“有一次我站在校门口等一个客人,突然有人冲我喊道:喂,门房,喊你呢!”说得大家哈哈大笑。

    梁方仲勉强说道:“我从北京调到广州,上车时吓得不得了,我是学古代经济的,以后要和历史系打交道,临时抱佛脚,在火车上日夜读史书,错过了时间,肚子饿得咕咕叫,直到广州才吃上东西。”大家也笑了。

    甘少苏说:“这都是老实人讲老实话,好,也算通过了。”

    席间只有号称“样样第一”的风流倜傥、身高体健的梁宗岱谈笑风生,他对冼玉清开玩笑说:“冼教授,我来中大这么多年,才第一次有幸有你同席,干一杯如何?”

    冼玉清正色道:“哪个与你力气第一、长跑第一的梁教授比?实不相瞒,我不喝酒,不说一杯,一口都喝不了。”

    梁宗岱说:“你是女诗人,诗人可不能不喝酒。”

    陈寅恪忙打圆场,“冼先生,为欢迎吴教授,你就喝一小口算了。”冼玉清只得喝了一小口。

    陈序经提议说:“吴先生,欢迎远道而来,为学人的友谊干杯!”

    梁宗岱突然用英语说了起来,在坐的教授都深通英语,但夫人们不一定懂,对女士体贴入微的吴宓打断他说:“请你译出来。”

    梁宗岱故作夸张,抑扬顿挫地说:“宴会上倘没主人殷勤招待,那就不是请酒,而是卖酒;这倒不如在家里吃舒适呢。既然出来作客,而席面上最让人开胃的就是主人的礼节,缺少了它就会使全席失去了兴致的。”

    陈寅恪知道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马克白》中马克白夫人说的一段话,于是,接着以马克白的口气说:“亲爱的,不是你提起,我几乎忘了!来,请放量醉饱吧,愿各位胃纳健旺,身强力壮!”

    梁宗岱事事逞能,可这次他服了,不禁脱口而出:“陈老,佩服,佩服,败在您老夫子脚下也是光荣。”

    接下来的几天,陈寅恪都以好酒好菜招待吴宓,自己则以面条和面包牛奶度日。他们天天密谈,双方把要说的话都尽量说完。

    分别的时候到了,陈夫人对吴宓说:“吴先生,你是男人,要大度一些,你赶快去北京和陈心一好好谈谈,会有希望和好的,我送你两句,‘神仙眷属须珍重,天上人间总未差。’”吴宓笑而不答。

    分别的时候是平静的,吴宓想到了重逢,但陈寅恪看来,下次见面恐怕是不可能了,因有诗为证:

    问疾宁辞蜀道难,相逢握手泪汍澜。

    暮年一晤非常易,应作生离死别看。


失明膑足苦著书


    陈寅恪的助手黄萱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女士,一头短发,一张善良淳厚的脸,一身布衣布鞋,提一个布袋,完全是一个家庭妇女的打扮。如果不知底细,不会想到她是堂堂中山医学院的院长夫人,她的丈夫是国内知名的医学专家,她的父亲是南洋富豪,家产千万,在鼓浪屿有别墅,在银行有巨额存款。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女性,每天要坐公共汽车去康乐园,十几里路要倒好几次车,每天如此,无怨无悔。

    陈寅恪曾公开表态:“若非她帮助,我便为完全废人,一事无成矣。”

    有一天午饭时,黄萱见陈寅恪吃不下东西,便说道:“先生要加强营养。”陈寅恪说:“吃不下,没办法,昨天又思考了一夜。”

    “要多休息,书可以慢一点儿写嘛!”

    “我越是感到自己不行,才要快点赶,拼此老命,好把这部书写完才甘心呀。”

    黄萱怕引起他的伤感,岔开道:“陈老,你从钱牧斋一句‘海棠二月夜摧花’旋即想到《红楼梦》第94回贾母说的话:‘这花儿应在三月里开的,如今虽是十一月,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因为和暖,开花也是有的。’我又想到你在《别传》第四章考‘与君遥夜共芳辰’一句,也曾谈到《红楼梦》第63回,妙玉祝宝玉生日纸帖云:‘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可见,陈老对《红楼梦》之熟悉,为什么不研究红学?”

    “我喜欢的书太多,哪里研究得过来呢?我只能选自己认为最要紧的题目来做。”

    “陈老,我看,你这个史学家也是性情中人,写书常带感情。”

    “这话算说对了,我写的《别传》里有人物,人物有个性、有生命、有灵性。”

    黄萱点点头,“我常常被柳如是感动而泣,先生的考证功夫更是超人,我过去也听说过柳如是投水之事,不如现在知道得这么清楚。”

    陈寅恪微微点头:“其实,考据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柳如是说:‘公不死于乙酉,而死于今日,不已晚乎?’此条出自颂公燮《清夏闲记》,又有虞阳《牧斋遗事》所记,‘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斋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牧翁持之不得入。’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为相符合。”

    黄萱问:“怎么还有在尚湖一说,柳如是劝宗伯死,他探身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

    “你想想,尚湖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南京),时间地域,实相冲突。”

    黄萱说:“看来,凡事先把时间、地点弄清楚再说。”

    陈寅恪微笑点头:“对,对。”

    黄萱把堆满资料的桌子收拾了一下:“陈老,《塔影园》、《玉堂集》,还有《大涤·书院记》等这十几本已用不着了,堆在这里放不下,我拿去还了吧。”

    “好,今日算了吧,你孩子病了,早点回去,免得周院长着急。”

    这一日,黄萱照常按时来到陈宅,上楼敲门好久,才有保姆来开门,神色慌张地对她说:“黄先生,不好了,陈教授的腿跌断了!”黄萱忙问:“现在哪里?”

    “学校已派车送到中山二院去了!”

    “陈师母呢?”

    “也去了。”

    黄萱连屋都不进,掉头便走,出校门急忙搭车赶到长堤,她匆匆来到中山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骨科,看见陈寅恪躺在病床上,身边围着许多医生护士,陈夫人一脸阴云,黄萱问道:“陈先生好好的,怎么会……”

    陈夫人叹了一口气,“怪我这两天精神不好,早上起不来,今天陈先生一个人到盥洗室去洗澡,平常这些事都是我安排好的,今天他自己来,看不见地上有水,很滑,身子一晃,一下就跌倒浴盆里了,人老骨头疏,可能是缺钙,你想,浴盆多坚硬,骨头就跌断了,医生说断的地方不大好接。”

    医生诊断很快出来:右腿股骨折断,最佳的医疗方案是动手术接驳或镶上铜钉,但陈老有心脏病,怕经不起麻醉,只好放弃不做了。

    陈寅恪在医院一住就是数月,采用保守疗法,吃中药与外敷,等伤口慢慢好。后果则是以后不能走路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黄萱常来看望陈老,这次她送来的母鸡一对,大鱼两条,这在那时是很难得很珍贵的。

    陈夫人一手拉着黄萱说:“黄先生,你看我以后怎么办哩?”

    陈寅恪背靠着枕头,面色清瘦,他插嘴道:“黄先生,今年是我的本命年,年初曾说‘虎岁倘能逃佛劫,羊城犹自梦尧年。’那知终未逃过,暮年膑足,这下好了,又瞎又瘫,只差耳聋了。”

    黄萱安慰道:“听说上面很重视,要给你派三个护士,轮流值班照顾你的病。”

    陈夫人说:“你听谁说的?上面又是谁?”

    “你别管谁说的,听说校方有人不同意,最后是省委陶铸书记发了话,他对干部说:‘你若像陈寅老这个样子,眼睛看不见,腿又断了,又在著书立说,又有这样的水平,亦一定给你派三个护士’,这事才算定下来。”

    陈夫人叹道:“这是不幸中之大幸,陶书记他真是个明主。”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果不其然,中山大学保健室立即派来了两个护士。担任“特护”的梅姑娘,最与陈寅老谈得来。

    陈寅恪看人,很讲究“家世风习,历史源流”。梅姑娘出身于书香之家,本人毕业于名牌的光华医学院的护士学校,为人淳朴善良,对有文化知识的人很是钦佩。

    陈寅恪在住院期间,常常在护士忙完之后,和她们闲聊。梅姑娘胸无城府,什么都敢问,陈寅老平常不苟言笑,不好接近,更不轻易流露心中的思绪,可是,面对笑容可掬的梅姑娘,几乎是每问必答。

    这一日中午,天气阴凉,陈寅恪的病室安静极了,珠江的水风透过纱窗吹进来,绿色的薄绸窗帘微微飘动,陈夫人回家去了,剩下梅姑娘一人值班。陈老睡了一上午,此刻已毫无睡意,一老一小,相对而坐,不免谈起了家常。

    梅姑娘说道:“你喊我梅姑娘,其实我快三十岁了,结婚都好几年了。”

    “不管怎么说,对我而言,都是年轻的姑娘,与我老朽之身不可同日而语。”

    “你猜我长得是什么模样?”

    “不用猜,我已经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向别的护士打听的,她们说你既不美也不丑,长相一般。”

    “您老很失望吧?”

    “不,不,我认为女人要聪明,模样一般最好,太美了是个麻烦。”

    “陈教授,你结婚时多大啦?”

    “唉,我结婚时已经38岁了。”

    “您和陈师母是自由恋爱还是包办的?”

    “说你听听,我们是一段奇缘,是由诗画作媒介,当年有个熟人说在某教员住处墙上悬有名人诗幅,我去看诗,便认识了陈师母,她挂的是她祖父写的诗。”

    “哎呀,真是有趣,真有趣,师母家也是文人吗?”

    “她的祖父唐景崧是台湾最后一个巡抚,那个时候当官的都会写诗。”

    “听说陈先生家也是当官的。”

    “我的祖父是湖南巡抚,光绪下诏革新,全国只有他这一个巡抚照办,‘戊戌变法’失败,就被撤职了。”

    “你们两个都是巡抚的后代。”

    “两个被罢官的失败者,他们在时代面前是无力的,我更无力,我是‘闭户高眠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

    “陈教授,你的知识就是力量嘛。”

    “我的历史知识是为后来者的,我活着是为将来。”

    陈寅恪说的话,梅姑娘有些不懂,便转换了个话题,她问道:“陈教授,听说你去过许多国家,法国巴黎究竟怎样?”

    “我确实去过欧美许多国家,巴黎是风流花都,你想不到,我还去巴黎郊区寻访过茶花女玛格丽特的墓地”,他便把小仲马写茶花女轶事讲了一遍,“你可以去找本《茶花女》来看一看,现在有些人认为我是老封建,他们不知道,我对西方的文化也是很熟悉的,我坚守中国文化本位,但对洋人的文化也主张吸收。”

    陈寅恪出院后,保健室又派来了一个护士,陈宅一共有三个护士轮流值班。梅姑娘继续负责陈寅恪的护理工作,她可以随意借阅陈宅的图书,由于每天闲聊,关系愈加融洽,说话也越来越随便。

    梅姑娘不但护理工作做得好,整理房间也是一把好手,她在向阳的窗台上摆上兰花和水仙,使房间里充溢着一股淡淡的幽香,沁人心脾,特别使人情绪安定。陈寅恪经年累月高卧不起,受到病痛折磨,眼睛又看不见,这种老病人是很容易发火的,在梅姑娘的护理下,他的脾气消失了,反而显得心情很平静,很有人情味。

    一日,梅姑娘做完了应做的事,看见陈寅恪面带微笑,她坐床边的一张靠背椅子上问道:“陈教授,我有一个问题,总想问你,总不敢问,你不发脾气,我才敢问。”

    陈寅恪笑了:“我发脾气是看对什么人,对什么事,你看我对你们,感激还来不及,哪里还发什么脾气?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那好,我就问啦,我听人说,你曾把北大的一个教授骂了一顿,他是来请你北上当官的,你为什么不去?有人说你罢课,不参加政治学习,尽研究一些鸡毛蒜皮的问题,简直是……”梅姑娘欲言又止。

    陈寅恪急了:“是什么,你直说,没有关系的。”

    “是白拿这么高的工资待遇,过清闲日子。”

    陈寅恪一听这话,要是换旁人说,他肯定大光其火,痛发脾气,狂骂不止,现在可不行,他刚才又亲口答应了的。于是,咽了一口气,摆头苦笑道:“我还不止你说的这么些事,我有九个不,不理苏联专家那一套,不北上当官,在中大坚卧不动,不见贵客,不见外国人,不谈政治,不谈时事,不议论人物,不从时俗,你看,我这个人怪不怪?”

    “我是听说过,有许多大人物要见你,你拒不见客,连康生都挡在门外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陈寅恪耐心解释道:“不知道的人以为我很清闲自在,实际上我常常夜不能寐,为什么我走这么一座独木桥?其实我是当的领头羊,脖子上挂着叮当乱响的铃铛,其上又刻有独立和自由的字样,特别引人注目罢了。我走这条路是自愿的,是不动摇的,是绝不回头的。我读过马克思的原着,也看其他政治论着,但我不会以什么挂帅,先入为主,而是实事求是,独立思考。至于研究柳如是,到底有没有用处?谁也不能定,历史自当有公论。我的历史研究不会媚俗,我不能随形势而变。”他说过这一番话,皱起眉头,略显痛苦,嘴唇也紧闭了。

    梅姑娘不敢再问,赶快藉故溜出去了。

    陈寅恪感到来日无多,必须要安排一些事情了,现在忠实于自己的只有两个学生,一个是刘节,他在研究史学史;一个是复旦大学的蒋天枢,他在研究《楚辞》,研究的方向都与自己不同,但值得信任的只有他们。找刘节,恐怕不行,同一单位,刘节又是“靶子”,与他的来往都在监视中,什么事也办不了,还会惹祸上身,看来只有蒋天枢了。

    现在,蒋天枢要来广州了,这是十年来他第二次来拜见恩师。想到此处,陈寅恪兴奋了:“晓莹,你得去车站接他。”

    陈夫人最近身体状况还好,又深知丈夫有要事相托,便找学校要了小车,亲自到车站去接蒋天枢,这在陈府是从未有过的礼遇。

    陈寅恪在写作《柳如是别传》的过程中,得到蒋天枢许多帮助,为了查访钱谦益、柳如是的活动地点,蒋天枢亲自到吴江、嘉兴一带去调查访问,供给陈寅恪第一手的宝贵资料。这次又将带来一些新的资料。

    师生见面,畅谈一天,蒋天枢在招待所休息,第二天上午来陈宅时,陈夫人去买东西去了,陈寅恪未发话“请坐”,蒋天枢就一直站着与老师说话,陈寅恪看不见,以为他是坐着的,他吩咐道:“我的书现在出版很难,我相信以后会出版,虚假的著作可能会哗众取宠,真相迟早要见天日。我过去的书有《金明馆丛稿初编》、《金明馆丛稿二编》、《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稿》、《元白诗签证稿》,这些我已编好,还有《柳如是别传》和一些诗稿,需要你来编辑。”

    在对面房间誊抄稿子的黄萱看见蒋天枢一直站着,便过来说:“蒋先生,请坐下,我去替你泡茶。”陈寅恪这才知道蒋天枢没人照拂:“哎呀,都怪老夫自顾说话。”

    蒋天枢忙说:“不妨事的,不要紧。”他一脸的诚恳恭顺,瘦削的身子却有充足的耐性。

    陈夫人回来后,听说此事,向蒋天枢道歉说:“秉南,我去买点菜,无人招待,真是过意不去。”

    陈寅恪说:“编书之事,我已向秉南交代了,晓莹,把我写的诗让他抄一部分吧。”

    原来,陈寅恪的诗是不轻易给人看的,他在小黑板上写一句,夫人便抄一句,写完抄完黑板一抹,谁也见不着。现在,他居然让蒋天枢来抄诗,这种信任是把这个学生完全当做自己家人了。

    蒋天枢要回上海了,陈寅恪特做一文《赠蒋秉南序》,文虽不长,内容十分丰富,当蒋天枢读到“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不由生出一股豪情,深以有陈寅恪这样的老师为骄傲,环顾海内,又有那位学人有他老人家的风骨,当读到“至若追踪芳贤,幽居疏属之南,汾水之曲,守先哲之遗范,记末契于后生者,则有如方丈蓬莱,渺不可即,徒寄之梦寐,存乎遐想而已。”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陈寅恪愤世嫉俗,对学人的软骨病痛恨不已,对蒋天枢这位刚正骨硬的弟子引为同道,特写诗赠之:

    俗学何时似楚咻,可怜无力障东流。

    河汾洛社同丘貉,此恨绵绵死未休。


骨化成灰恨未休


    平静的康乐园沸腾了,“文化大革命”来了!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

    昔日师生的恩情荡然无存,学生可以任意诽谤老师,老师是挨打的靶子。没有人安心读书,没有人敢安心教书,学生疯了,老师傻了。校园里,到处有人在辩论,总之,天下大乱了。

    曾经修剪如绿丝绒般的草坪,于今杂草乱长。灿灿然的龙头花被人弃之路旁,榕树的气根从高处垂下,随风而动,发出嗡嗡的声响。一阵萧杀的风,卷着败叶、枯枝、残花、衰草,漫天飞舞……空气中宓宓芬芬的香气消失了……

    为了方便群众帖大字报,当权派修建了大字报栏,从小礼堂直到图书馆、大钟楼一带数百米,全都圈了起来,只留出中间的人行道。按照过去搞运动的惯伎,各个系都要抛出“老运动员”来。历史系首先抛出的是二级教授刘节,因为他一贯尊孔,而且在课堂上公然说考据学的精义是求真,与马列主义是殊途同归的,他还说批判陈寅恪是兴文字狱等等。

    斗争很快升级,历史系的“革命群众”在大礼堂举行斗争大会,标语口号且不说了,又瘦又矮的刘节弯腰站在台前,搞运动的积极分子轮流上台发言,口沫四溅,刘节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在暗诵《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批判一直批下去,他的背诵也一直继续下去,等到《离骚》已经背完,开始背老子的《道德经》正好背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猛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刘节,你回答!”

    刘节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未听见对方喊什么,他问:“答什么?”一个高个子大声吼道:“刘节,你装聋作哑,你说,你是不是每年给陈寅恪拜年?还说什么陈寅恪不能批判,批判他就是搞文字狱,有没有这回事?你说!”

    刘节答:“确有其事,就是现在,陈寅恪也不能批斗。”

    “为什么不能?”

    “他年纪大了,又有病,你们要斗就斗我好了,我以代替老师挨斗为荣!”

    刘节的话激怒了群众,立即口号声四起:

    “打倒刘节!”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把陈寅恪揪出来示众!”

    一个脸上长有暗疮的瘦子冲上去用力推搡刘节,另一个女生冲上去用脚踢,他们合力将刘节摔倒在地,男的说:“滚出去!”刘节爬起来就走,他一把抓住刘节:“在地上滚!”女生凶狠地指着礼堂门口吼道:“在地上爬!”其他人也跟着喊:“爬呀!”刘节无可奈何,傲骨不屈的学者就这样在自己学生的哄笑声中,在肮脏的地上艰难地向门口爬去……

    无情的烈火终于烧到陈寅恪身上了。

    校方已撤走三个护士,历史系也召回黄萱去参加运动。

    过去,要去陈宅拜访必须经他本人同意,现在这个规矩打破了。“革命群众”随便上门,参与其事的一个亲历者回忆说,他当时是数学系二年级学生,伙同他人去找陈寅恪的麻烦,既想亲眼看看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是个什么样子,又想浑水摸鱼捞点好处。他说:陈夫人已经躲了,是一个陈家自费请的护士开的门,她也不敢讲话。陈寅恪那时还不很瘦,皮肤比较白,穿一件蓝色长袍,静静地躺在床上,脸上绝无表情。一群人围在床边念毛主席语录,他反正看不见,也不知道听不听?我们说什么他都默不作声。家中挂的字画等物全都无影无踪,除了几件旧家俱什么都没有。

    当时,最让陈寅恪讨厌的是高音喇叭,“革造会”的“革命小将”抢占了图书馆大楼,在屋顶和高层窗户上安装了好几个高音喇叭。每天夜半12点过后,便尖声怪叫。陈宅离图书馆不过3、4百米,听得清清楚楚,更有甚者,在陈宅附近的合欢树上,故意安上高音喇叭,后来甚至迁到室内来了,有意折磨他。

    他们对着喇叭高喊:

    “打,打,打,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

    “气,气,气,气死老特务陈寅恪!”

    陈寅恪的睡眠本来就不好,叫他们这一闹,整夜整夜不能合眼,翻来覆去,苦恼万分,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知人间何事。

    陈寅恪的医护工作,全靠夫人唐晓莹来做了。这一日,她去保健室拿药,中大的保健室其实是一座小型医院,医生护士几十人,病床几十张,有一栋漂亮的小洋楼,一切药品都很齐备,只要不是大病或疑难病症,都可以应付得了。有的同学得了慢性病,还可以在此疗养。在保健室,陈夫人找到了梅护士,她们正在谈论陈寅恪的病情,不巧,被一个历史系的女学生看到,她见过陈夫人,这个面有雀斑、身材肥硕,热衷于造反的女将当时就大呼口号:

    “打倒陈寅恪!”

    “打倒反动学术权威!”

    “揪出老特务!”

    陈夫人脸色略微发青,但她不甘示弱,大声反问:“什么叫反动?”“谁是特务?”

    这个女学生没有想到弱不禁风的老太婆居然还敢还击,更加怒火中烧,于是,大声喊道:“打倒地主婆!”“揪出寄生虫!”陈夫人也更加大声地质问道:“谁是地主婆?”“谁是寄生虫?”

    两人针锋相对地吵起来,梅护士怕事情闹大,便劝陈夫人:“你赶快走。”陈夫人毫不畏缩,她是个有胆识有主见的老人,她气度不凡地站在那里,虽然清瘦,可是精神,她为了捍卫人格的尊严,可以置生死于度外。

    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大多自以为是“革命者”,可以毫无顾忌地指责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乐于显示“唯我独革”的造反精神。

    梅护士眼见不妙,便找来保健室主任和7、8个医生护士,他们劝学生散开,也劝陈夫人早点离去。陈夫人本来是来拿陈寅恪需要的稀盐酸、安必先、薄荷水、灰溴和安眠药的。今天眼看拿不成了,在梅护士的劝导下,她才肯离去。

    她在前面走,后面还跟着十几个红卫兵在辱骂,她也时时回头,面色气得苍白,两眼却冒出发怒的火光,使人不敢逼视,她走得很快,白色的身影在小道上渐渐消失了……

    陈夫人回到家中,将被围攻之事对陈寅恪说了,一向刚强的女人流出了泪水,她趁丈夫尚未觉察,她偷偷地掏出手绢抹了。

    陈寅恪狠狠地说:“我原来有九不,现在我还要加一个不,我决不自杀。”

    “听说,北大的翦伯赞自杀了。”

    陈寅恪坚定地说:“那不值得,我要等待历史带给我的命运,后人才会有公正的评价。”

    历史系“红旗公社”的一个头目,他叫缪镇潮,就是那个面有暗疮的瘦猴,他召集了一部分红卫兵煽动道:“我们历史系有一个反动堡垒,那就是陈寅恪,我们要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只脚!今天,他的老婆还敢和红卫兵吵架,态度极其嚣张,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要把大字报贴到他家门上去!”

    一群人搬来梯子,提着浆糊桶,用大字报把美丽的东南区一号楼围了个严严实实,红墙碧窗不见了,成了一个恐怖的老宅。陈寅恪的名字上打着红叉,到处都是什么“反动”、“腐朽”、“寄生虫”、“老特务”等等不堪入目的字眼,甚至还有将失明膑足的生理残疾作为嘲笑的资料等等。

    过了一天,下了一场雨,风吹雨淋,大字报零零落落,好似可怕的毛毛虫爬满墙头,使人看了毛骨悚然。

    缪镇潮觉得贴大字报还不过瘾,又把红卫兵召集起来说:“我们的大字报贴得再多,陈寅恪看不见,他整天装死躺在床上,但他不聋不哑,我们要去他家中斗他,抄他的家!”一伙人听说抄家,都乐意去看热闹,一致同意:“好!”“各自准备一下,明天上午8点集合。”

    傍晚时分,陈夫人在门缝发现一张纸条“明日有人来抄家,看后烧掉!”陈夫人心想怎么办?其他东西都管不了啦,她将抄录的三大册诗稿和一部“柳如是别传”手稿,用牛皮纸裹了,在卫生间的窗台上钉了块木板,挡住稿子,外面堆放一些草纸、肥皂之类。

    原来《柳如是别传》手稿有两部,陈寅恪早有预见感,他不只一次对陈夫人和女儿们说:“《白香山集》除家藏之外,一本置于东都圣善寺钵塔院律库中,一本置于苏州南禅院千佛堂内。我的书稿没有办法藏在寺院中,但复写两份还是要的。”当时女儿还嫌烦,不想竟预料到了,陈夫人对丈夫的预见很是佩服。

    这天吃过早餐,缪镇潮带了一伙人直奔东南区一号。他们冲上二楼,缪镇潮用力拍门,“嘭嘭嘭!”没有人开门。一个身手矫捷的男生攀上香樟树,跃上阳台,“匡”的一脚踢破窗户玻璃,越窗跳进去。从里面把门拴拉开,一群人蜂拥而入。这时,陈夫人从里面走出来,她见这些人凶巴巴的目光,不友善的举动,气不打一处来,她不客气地问:“你们要干什么?”缪镇潮嘴角露出嘲讽和得意的冷笑,“你说干什么?抄家!”

    他径直往书房走去,陈夫人上前挡住,“你们不能动文稿!”缪镇潮一推,陈夫人一个趔趄差点跌倒。缪镇潮吩咐说:“把她拉到一边去。”那个面上有雀斑的健壮女生一步上前扭住陈夫人的骼膊,推到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关着,自己端个凳子坐在门口把守。

    一个红卫兵问:“是不是把书搬到广场上去一把火烧掉!”

    “那样做不行,我们是历史系的学生,怎么能烧历史书呢?”

    大伙七嘴八舌,最后决定把所有书籍和文稿都堆到两间大书房里,贴上封条,任何人不准动。

    干完这件事后,缪镇潮说:“好,我们去斗陈寅恪!”

    人性的恶开始膨胀了。

    一群人争先恐后涌进靠南的一间卧室,他们看见一位苍老瘦弱的人穿一件旧的蓝色长袍静静地躺在那里,微秃的长圆形头颅在光线下,有点像古庙的高僧,已失明的双目黑幽幽的,浓厚的眉毛下垂,稀疏的花白胡子遮住了上嘴唇,两颊凹陷如刀削,唯有长垂的双耳和隆鼻以及那开阔的天庭有几分慑人。长期不晒太阳,皮肤呈病恹恹的白色,脸上毫无表情,好似什么事都没有一样。一群年轻人看见陈寅恪瘦骨嶙峋,不堪一击,不知怎么办才好。

    缪镇潮为了壮胆,大喝一声:“把标语贴在床两边!”他们早就写好了两条标语:“打倒反动学术权威陈寅恪!”“揪出老特务陈寅恪!”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标语贴了,陈寅恪仍然没有一点反应,由他们去弄,自己是紧闭双唇不开口说话,其奈我何!

    缪镇潮怒喝道:“陈寅恪,你老实点,今天是历史系的革命小将对你进行批判,你必须老实交代罪行。”

    一个男生问:“你承不承认自己思想反动?”

    陈寅恪不答,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又有一人问:“你交代特务罪行吧!”

    陈寅恪仍然不作声。接着,有人指责他研究的东西毫无价值,思想腐朽,陈寅恪仍不发言,激怒了缪镇潮,“都什么年代了,还醉心这些陈腐的东西,真是老顽固一个!”

    一个大个子把桌了一拍,“把这个老顽固丢到窗户外面去算了!”

    缪镇潮怕惹出人命,“那不行,不跟这顽固透顶的老家伙啰嗦,让他带着花岗岩的脑袋见阎王,我们去抄家!”

    一声令下,众人在陈夫人的卧室里乱翻,把找到的字画,古董装在两个麻袋里,还有几只皮箱打不开,缪镇潮说:“去喊王惠英,要她把老太婆带过来,她那里肯定有钥匙。”

    王惠英把陈夫人推搡到客厅,“快把钥匙交出来!”陈夫人不交,王惠英便下力扭骼膊,在衣服口袋里乱搜,终于把钥匙抢去了。

    皮箱一打开,里面有包扎好的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和当时一些名流讨论变法之事的信札,还有一个古老的首饰盒,把盖子一掀,人们的眼睛发亮,金光灿烂的金器闪闪发光。

    缪镇潮乐了:“还说不是特务,这不是罪证吗?”

    陈夫人大怒:“这都是先祖遗物!”

    缪镇潮说:“早听说了,你的祖父不是台湾巡抚吗?还不是封建官僚?统统没收。”

    陈夫人奋力冲上去,被王惠英用力一推,跌倒在地,晕了过去,陈寅恪在里间听到有人叫:“不好,她死了!”他便大喊:“她有心脏病,你们快去保健室喊人来!”

    一个腿快的跑去找人,一会儿梅护士来了,她熟悉病情,立即打了强心针,她对造反小将说:“你们快走吧,她是个老病号,有生命危险!”

    这伙人听说有人命,赶快一走了之,缪镇潮草草开了张收据,便把文物字画和金玉宝物统统带去了。还有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今天不过瘾,不打不踢,算什么斗争会?”

    缪镇潮说:“封了他的书房,抄了这么些东西,这也算是个大胜仗。”

    过了几日,陈夫人慢慢恢复,走到陈寅老床边坐下,“这几日我没能亲自照料你,真有点不放心,怕你气坏了。”

    陈寅恪说:“夫人,我不妨事,倒是怕你倒下。你在病中,我制一联,愿听否?”

    “快说,快说。”

    “涕泣对牛衣,卅载都成肠断史;废残难豹隐,九泉稍待眼枯人。”

    陈夫人的眼眶湿润了,她安慰道:“不必这么悲观,我倒喜欢回想你写的这两句。”

    “哪两句?”

    “回首燕郊初见日,恰似小酌待君来。”

    陈寅恪笑了,“想到我们初次见面,我真感谢老天的安排。”

    陈夫人说:“在羊城,我们不是没有好日子。你写的‘枕上忽闻花气息,梦惊魂断又新年’我也喜欢。”她摸了摸丈夫枯瘦的手背,不知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除了精神上的折磨,生活中的具体困难也使两位老人一筹莫展,陈寅恪需要人扶起上坐椅才能方便,陈夫人年老体弱,扶不住,常常弄得两人都跌倒在地。他们不得不“申请”要求在封存的存款中每月提40元,好请一位工友帮忙干点零活。这样,才能勉强活下去……

    一日,闯进来一个穿旧军装的工宣队员,很不客气地对陈寅恪夫妇说:“林队长说你们这房子好,适合工宣队当指挥部,勒令你们马上搬家。”

    陈夫人大怒:“你们怎么能……”她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没什么这个那个,快收拾东西,等会儿就来人了。”

    不一会儿,来了4、5个工人,他们用担架把陈寅恪抬到楼下,用板车拉着,另一辆板车上乱堆着铺盖脸盆之类,还有几只旧箱子,他们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抄家时没有被发现的诗稿和《别传》,陈夫人装在一个布袋里,放在板车上,她用手按着,害怕掉下去,她紧紧地跟着板车走,从康乐园的东南走到了西南。

    在一排平房前停住,工人说:“到了。”陈夫人进去一看,木板床,旧桌椅,四面透风,不觉悲从中来,但不敢和丈夫说。工人把陈寅恪扶上了床,他觉得这床很硬,不如原来的舒服。

    他躺在硬床上,一点儿也不伤心。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他能够感觉到数千年的变迁如薄雾般扩散开来,自己在半醒中产生了一种幻觉,他眼前出现了一个熟人,嘴中不由自主地念念有词:

    “多谢相知筑菟裘,可怜无蟹有监州。柳家即负元和脚,不采苹花即自由。”

    陈夫人说:“你又在背‘答北客’了吧,听说汪篯也自杀了!”

    “唉,他那么年轻,研究隋唐史已取得成就,真是想不开。那一次来请我北上,他就不该来,他的弦绷得太紧,唉,断了……”他的声音太小,后面的话听不清楚了。

    隔了数日,一天傍晚,大雨滂沱,陈夫人听到有人轻轻敲门,以为是女儿偷偷跑回来了,开门一看,竟是黄萱,不觉大喜,“哎呀,你老多了,日子很难熬吧?”

    黄萱放下雨伞,“哎,彼此,彼此,陈先生怎么样了?”

    陈寅老听到黄萱的声音,大声问道:“这么大风雨,你何苦冒此风险?”

    “我是从北校门码头来的,绕马岗顶小路过来,没有碰到什么人。”

    黄萱一身黑衣黑裤,她是早有准备的,她坐在陈寅老床边,“陈先生,怎么瘦了?”

    陈夫人说:“陈先生每天要喝牛奶,现在只有稀饭喝……”

    陈寅恪打断她说:“黄先生,幸亏你来了,不然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周院长怎样?”

    黄萱气愤地说:“他被关在地下室里,被折磨得厉害,得了重病,怕不行了。”

    陈寅恪顿时怒火中烧:“私设牢房,惨无人道,天理不容!黄先生,十多年了,对你的辛勤劳作,我无法报偿,真惭愧呀!”

    黄萱安慰道:“我是敬佩你的学问人品,自愿做的。你常说,隋末王通在河汾设教,门下千人,其弟子不乏魏征,房玄龄等杰出人才。依你的学问应广收门徒,修通史才对。你具有真知灼见的《中国通史》和《中国历史的教训》酝酿成熟,只是没有条件写出,真是时代的悲剧。有的人是一分学问写十分文章,你老是十分学问写一分文章,我再不帮你,良心说不过去呀!”

    黄萱越说越激动,此时她泪眼模糊,面对奄奄一息的陈老夫子,郁结心头多年的块垒不吐不快,她知道,此刻不说,此生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倾吐了:“陈老先生,我真替你惋惜呀!想当年清华园四导师,梁启超、王国维早去世了,赵元任去了美国,神州大陆只留下您这位国宝,学人尊您为泰山北斗,是中华民族的读书种子。您对国学经典倒背如流,又留学欧美十余国,除了对英、法、德、日和拉丁文等文字的掌握,还精湛研究了梵文、突厥文、西夏文、藏文、蒙文、回鹘文、土火罗文、朝鲜文、佉卢文、印地文、巴厘文、希伯来文、土耳其文等。您的学生是大师,您是当之无愧的大师的大师,教授的教授,像您这样罕见的天才不是什么时代都能产生的。应该给您创造条件配备渊博助手多名,那样会写出一系列的辉煌巨著,也让那些盗窃敦煌文物的外国强盗不敢小瞧我中华无人。十多年来,只有我这么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知识的家庭妇女给您当助手,您写柳如是,也是没有办法呀,一是打发时日,二是抒发苦闷,老先生呀,除了夫人,就只有我知道您是多么的难熬,多么的痛苦,老先生,真可惜可痛呀!”

    黄萱边说边流泪,情绪几乎不能控制,陈夫人掏出手绢轻轻地替她抹去颊上的泪水,“黄先生,不要讲了,恐怕别人听见不好。”

    黄萱不在乎,“事到如今,我什么也不怕了,我还有一首小诗献给老先生。”黄萱自己也拿手帕揩了揩潮湿的眼睛,正色朗诵道:

    “天才命舛未逢时,有道何年此一师。

    绝学不传深惋惜, 汾河门下泪迷离。”

    “我死以后,你可以把我的治学方法写成文章。”陈寅恪一直到最后,坚信他的著作一定会流传后世——真实的作品不会消亡。

    “说来羞愧,我一成也学不到,你的学问太大,学不到呀!”

    陈寅老苦笑一声,无可奈何地说:“学不到也好,以免中毒。”

    陈夫人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黄萱站起来说:“只要环境允许,我想回鼓浪屿去。陈先生,陈师母,就此告别了,请多保重!”他们都明白,今日一见,算是永诀。

    陈夫人目送她在雨夜中消失了。

    陈寅恪饮食不调,那时也没有什么营养品供他用了,心脏、血压也出现了问题,他去意已决,不再问医求药。他告诉陈夫人,封存的书以后都献给校图书馆,骨灰撒珠江,不开追悼会。

    至此以后,陈寅老不再说话,无论什么人来,也无论你说什么,一律沈默相对,惟有眼角不断有细细的泪水流出……口中喃喃自语。

    他已产生了幻觉,祖父、父亲、哥哥,还有王国维、梁启超、吴宓,还有那些学生……他们的面影时时浮现。他的心灵已从烦燥、疑虑、失望中逐渐变为平静,心里一泓泉水,平静得一丝波纹也不起,他感到自己像一艘船,逐渐地靠近了海湾……大师的泪水渐渐冷了,气息渐渐消散……

    陈夫人泪已流干,她已麻木,不再痛苦,她本意立即随夫而去,但还有些事情要她去办。她打加急电报把远在四川的大女儿流求召回,加上小彭和美延,母女四人去雇一叶扁舟,叫船夫划到江心,陈夫人打开骨灰盒,三个女儿把鲜花扯成片,花瓣掺合在骨灰中,你一把我一把地向珠江中撒去,母女四人泪如雨下,扁舟随江飘荡,静悄悄的,只有流水声。

    她们回来后,陈夫人关上门,口气严厉地对女儿们说:“你们害怕,父亲能原谅你们,可是你们头脑要清醒,等运动过后,文稿一定要追回,你们父亲的遗作将来一定会出版。我这里还有三部诗稿,也很重要,要保存好。你们姐妹三人要团结,切不可听人挑拨,卖亲求荣,谁那样做就不是我们的女儿。”言语中多有不祥之音。

    三个女儿泪流满面的低头不语,她们了解母亲性格刚强,办事果敢,说出话来掷地有声。大女儿流求说:“妈,你一定要坚持活下去。”

    陈夫人说:“我死去之后,你就不必从四川回来了。”

    她把三个女儿都打发走了,立即断药,她的心脏病一直是靠药物维持的,她去意已决,早在十多年前悼念其姐时,曾写诗明志“姊母殉夫死,姊亦传其烈。”她的家风就是如此刚烈。

    在陈寅恪去世一个月后,这位擅长绘画、诗词,又是书法家的贤妻良母也殉夫而去。谁能想到,这位平凡的妇女竟是名将之后,又曾担任过鲁迅夫人许广平的老师。

    赞曰:

    先生先去夫人殉,相生相死态从容。

    从此魂游康乐园,遗文尚在生罡风。


后记


    通识如陈寅恪大师,可能料到他的著作由忠实敦厚的学生蒋天枢编辑出版——《陈寅恪文集》,但他未必能想到,他不同意学历史的女儿会参与编辑《陈寅恪文集》,并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大字赫然印在封面上,他更难想到自己的铜像会立在康乐园,纪念碑则立在祖籍的庐山之上。这只能说明时代的发展如电光火石,变化无穷,耐人寻味。

    令陈夫人遗憾的是,她珍藏的三大册诗稿(二女儿被迫交出)和家传金玉宝物至今还未找到,有哪位好人天良发现,交出此物,善莫大焉!

    黄萱在鼓浪屿听涛观海,她回忆陈寅恪著书的精神是“惊天地,泣鬼神!”

    《柳如是别传》堪称奇书,值得仔细地研究。

    汪剑白,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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