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6日星期一

林达:美国撤军伊拉克,有哪些潜在的问题

按美国前总统布什在2008年年底和伊拉克签订的《美伊安全条约》,美军在2011年12月31日前必须全部撤离伊拉克。现在,撤离已提前13天在12月18日由现任总统奥巴马完成。现在是一个重新审视伊拉克战争及其撤军后状况的时刻。

  尘埃落定,看得更清楚

  卡扎菲镇压民众并非北约轰炸利比亚的真正起因。与伊战相比,区别只是对利比亚的攻击选择了民众起事的更好时机。

  对伊战起因曾有种种臆断,最经典的是鲜血换石油、美国打算永久占领获取利益。这些假想在当时争论无意义,唯时间能给出真相。

  从2009年伊拉克政府对八大油气田公开招标,伊拉克石油由其政府按正常商业程序运作,与美国无关;美军按期全部撤离完成,也表明“永久占领说”为无稽之谈。既然没有人们猜测的利益考量,战争更是割伤双方的双刃剑,如何解释?

  “9·11恐怖袭击”显示,长期维持国际和平的联合国机制突然失效,恐怖袭击可造成战争规模损失,无预警、可绕过现代军事防卫,令一个国家瞬间失去安全屏障。美国首当其冲。国防是任何政府的第一责任。

  在联合国对新局面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美国总统布什,提出应对:一,“9·11”为战争行为,窝藏袭击者为敌国,受袭国有权以战争方式追捕袭击者。二,基于恐怖战争无预警特点,必须“先发制人”:先行打击未来可能的最危险威胁,即可能以国力行恐怖主义的无底线政权。这是他提出的发动伊拉克战争的理由。

  布什总统的对策有明显缺陷,我在《9·11十年:人类仍无法走出困境》(见9月17日《新京报·评论周刊》)一文中,已作过详细分析,在此不再赘述。至今,原先承担国际安全防务的联合国安理会,承认新局势,仍无对策,其明证就是最强烈反对伊战的法国,领着北约,在利比亚重复了一次伊战式“先发制人”,以战争手段去除了被国际社会判断为与萨达姆同样“危险而不可预测”的卡扎菲。从此后对叙利亚的处理可以看到,卡扎菲镇压民众并非北约轰炸利比亚的真正起因。与伊战相比,区别只是对利比亚的攻击选择了民众起事的更好时机。

  两场战争,三个阶段

  巴格达在战后建立的严密防守的城中之城“绿区”,将长久存在,政府机构和使馆,没有一个敢搬出来。

  伊战十年可总结为:两个区域,两场战争,三个阶段。

  两个区域:库尔德斯坦和阿拉伯地区。伊拉克近一半(西部)是沙漠。居住人口集中于东部狭长地带,库尔德斯坦占这一地带三分之一,人口占五分之一,1988年萨达姆扔化学炸弹杀死5000人,就在库尔德。2003年美军入侵后,该地区解除了萨达姆的最后威胁,该区域相对稳定、进入经济建设的黄金时期。外界讨论的10年伊拉克战事,只发生在以巴格达为核心的中部和什叶派的南部,即阿拉伯伊拉克。

  两场战争:伊拉克战争,其实分为两场战争。

  第一场战争,是美军为主的联军对萨达姆政权及军队,从2003年3月20日开始,21天基本结束。和利比亚不同,萨达姆军队迅速放弃。起因于萨达姆的残酷统治:因民族冲突,萨达姆不仅在库尔德使用化学武器,还用推土机碾平了该地区的数千村庄,强制集中居住;同时,镇压南部什叶派地区。一南一北涵盖了伊拉克大部分人口。萨达姆又卷入两次战争(两伊战争和入侵科威特),糟蹋了理应是石油富国的财富,民怨沸腾。这是美军入侵伊拉克能够轻易取胜的原因。

  第二场战争是美军为主的联军、伊拉克新政府及军队,联手与各色恐怖袭击对抗的反恐战争,至今仍在继续。所以,美军的撤离行动,尤其是陆地撤离,为绝密行动。第一场21天推翻萨达姆的战争结束后,联军滞留10年,只因新生的伊军无力独自打这场反恐战争。联军撤离,也是各方估计,伊军已有独立作战能力。

  所以,把两场战争混为一谈,称美军撤离象征伊战结束,并不符合事实。

  第二场反恐战争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始于2003年战后重建,这一阶段人们生活相对正常,但战后设施重建缓慢,又随着国外恐怖分子陆续进入,恐怖袭击逐渐增加,伊拉克人对战后完全恢复正常生活,信心急剧下降。但,局势基本稳定。

  第二阶段,局势突然恶化。从2006年年中开始、持续一年,主要是巴格达,恐怖分子在逊尼派和什叶派的两大清真寺点燃炸药,导致两派穆斯林各认为是对方所为,突发内战。正值萨达姆之后的权力真空,宗教狂热夹杂政治权力争夺;国外恐怖分子、萨达姆倒台前释放的刑事罪犯,都充分利用这个冲突。巴格达日日武装派仗、绑架、死亡威胁、逼住户离家、公开抢劫。所谓伊战平民死亡,绝大多数是在这一阶段死于宗教派仗。

  第三阶段始于2007年年中,至今没结束。教派内战的平民,在一年后突然极为厌倦,两派主动联合,检举恐怖分子,配合联军维和。反对派领袖不再号召抵制宪法,选择成为制度内反对派。局势突然好转,恐怖分子纷纷逃往阿富汗,导致阿富汗恐怖袭击暴增。2008年巴格达的恐怖袭击,从一年前平均每天40起,降至4起。并持续下降。

  这一阶段持续到美军撤离后,各种诉求的恐怖分子仍会伺机引爆炸弹,反恐战争没有终结,会延续很多年。巴格达在战后建立的严密防守的城中之城“绿区”,将长久存在,政府机构和使馆,没有一个敢搬出来。

  真到了撤的时候吗

  假如“技术上”移交没问题,联军当然想打完萨达姆就撤走,拖到今天,只是一直认为对方接不下来。

  今天,已经很少有人10年下来还没搞清楚状况的。正因为大家终于明白,21天的第一场战争结束后,联军的理由是留驻,要维持伊拉克的秩序。因此,撤离之际,来自各方的疑问始终是:是否真到了可以撤的时候?

  其实《美伊安全条约》留了个口子,就是到期假如需要可以延长。伊拉克政府也希望延长,但谈不拢的是:若有美军士兵涉嫌犯罪,美方要求由美军事法庭审判,而非交给伊方。

  听上去,既然在伊拉克涉嫌犯罪,交伊拉克法庭也顺理成章。其实不然。因伊拉克虽拥有民选政府,还远非成熟的法治国家。在萨达姆统治下的司法黑暗,在民选政府下,司法执法改善尚在途中,2008年我在当地听到的种种司法状况,非常糟糕。而美军在传统上对军人强调更多保护。它起于如下理念:军人为了国家安全被送入一个随时可送命的位置,国家有责任更小心保护他的权利利益。如军人被指控犯罪,国家放弃给他一个公平审理的机会,是不可想象的。而伊拉克政府迫于国民压力,也难让步。

  这条显然难以达成协议,延长保险机制的机会也就失去了。

  关键是,联军近年只是压阵力量,基本反恐作业已逐渐移交伊方军警,等于已有一段交接后的实习期,情况基本稳定。所以,撤也就撤了。今天大家都看到,假如“技术上”移交没问题,联军当然想打完萨达姆就撤走,拖到今天,只是一直认为对方接不下来。

  撤军后的潜在问题

  在伊拉克,有官员涉及以指挥恐怖活动清除政敌,并不很令人奇怪;反过来,以诬陷来清除政敌,也不令人奇怪。

  然而,伊拉克状况还有诸多隐患。美军撤离才一天,伊最高司法机构就宣布对副总统哈希米下逮捕令,并公布其手下保安证词,称其涉嫌曾下令恐怖袭击。哈希米立即逃往半自治区的库尔德斯坦,否认指控,称其为政治陷害。

  撤军后伊拉克的潜在问题,都在这一事件中有所表现。宗教教派和政治的关系:副总统哈希米所属的逊尼派是少数,却曾是萨达姆依靠的最基本官僚精英层;掌实权的总理马利基所属的什叶派是人口多数,因过去受压制,其精英多流亡海外,马利基就是流亡10年后从叙利亚归来,他们在国内无根基。两派是质量对数量的局面。哈希米能逃亡库尔德斯坦,又因为大部分库尔德人也是逊尼派。库尔德斯坦的半自治,可阻挡中央政府的逮捕令。

  哈希米是否可能涉案恐怖袭击?这更是老问题,历史原因使得不同派别官员之间,存在深刻的不信任。伊拉克新政府成立之初,曾立法绝对排斥萨达姆执政党复兴党成员,他们大多是逊尼派精英,哈希米作为逊尼派领袖,要求取消“去复兴党”立法,让更多旧官员加入新体制,也要求区别对待凯达恐怖组织成员和参与过派仗的武装叛乱者,允许后者进入新政府的军队和警察,这当然有他的道理。

  新政府也在做。可是在如此复杂、恐怖分子面目不清的情况下,也带来极大安全隐患。2009年1月,美军刚把政府及外交机构集聚的巴格达“绿区”移交给伊拉克军人,恐怖分子立即找到安全缝隙,在绿区制造了针对办公楼的大爆炸。就在11月28日,绿区再次发生暗杀性爆炸,据称是针对马利基。也就是说,在伊拉克,有官员涉及以指挥恐怖活动清除政敌,并不很令人奇怪;反过来,以诬陷来清除政敌,也不令人奇怪。关键还在司法信用不足,无法通过公平独立的司法找出真相。

  伊拉克面对的另一重大问题,是石油利益分配。焦点在半年前发生连环爆炸的基尔库克石油城。它原属库尔德斯坦,被萨达姆强行通过阿拉伯人移民“改造”为阿拉伯城市,在联军进入伊拉克后,库尔德人又赶走移民“变回”以库尔德人为多数。现在城市归属未决,也就是重大石油利益未决。库尔德人要求将其归还库尔德斯坦,哈希米提出石油利益按照全国人口比例分摊,阿拉伯人占了全国人口五分之四,争执不下。

  鉴于第二场伊拉克反恐战争还在进行,未来将不断有零星爆炸消息传来,全在意料之中。国际社会担心的是,联军撤退、军力减弱之后,它会不会失控、倒退到2006年至2007年恶化的第二阶段。

  其实,那一年对伊拉克是疫苗。真正的内战需要民众参与,经历那一年噩梦,巴格达民众相对其他国家要成熟很多。最近的哈希米事件,民众至今还相当冷静。当然,前景最终还是要取决于伊拉克政治家的互动。

作者:林达,来源: 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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