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5日星期四

美籍传教士被驅離大理前,撞響了教堂大笨鐘


《明鏡月刊》廖亦武


依舊禱告,依舊安穩平和

據 史料記載,這塊墓園是英國牧師喬治·克拉克(George Clarke,中文名叫花果香)買下的,他是1865年在倫敦創立的中國內地會成員,于1881年攜瑞士籍妻子芬尼·克拉克(Fanny Clarke),從緬甸八莫轉道,風塵僕僕地來到大理古城,定居,學漢語,傳福音。
他們為史上最早抵達此地的西方傳教士。起初,他們自己印 了許多小冊子,在十字路口散發,對小孩,則配發糖果。可稍後才曉得,白族的文盲太多。於是他們刻苦鑽研漢語,然後教中國人識中國字,用中國話唱《讚美 詩》。他們還借鑒白族拜本主、跳大神的形式,也穿戴類似民族服裝,走街串巷,一邊敲鑼打鼓,一邊念叨順口溜,宣講福音。有時候還進白族村子,與民間藝人交 流,你彈三弦,我拉手風琴,在洱海月光下跳地中海的舞蹈。
他們在大理住了兩年,才發展七八個信徒;辦寄宿學校,也只招來3個學生。他們非常累。非常水土不服。但他們還是在古城生下一嬰兒。取名為撒母耳·大理·克拉克(Samuel Dali Clarke),以此紀念這段艱辛歲月。

產後不到兩個月,母親芬尼去世。但她病魔纏身時,依舊禱告,依舊安穩平和。滿心感激主,讓自己安息於此,成為蒼山洱海的一部分,見證福音遠播東方的未來神跡。

靈肉分離的刹那,她張開手臂,雙眸熊熊燃燒,正如英國詩人狄蘭·湯瑪斯在《挽歌》裏的句子:從她的眼裏我看見世界最高的光在閃耀……

芬尼·克拉克也是史上最早死於大理的西方人。街坊鄰里先是紛紛探病,被她的樂觀和美妙歌喉所打動;繼而目睹她的從容離去,低頭聆聽臨終唱禱,深感震驚。她的死訊不脛而走,眾多當地人由此走進基督教。

她 的丈夫買下這塊蒼山坡地,花20多天,開闢為專門的基督徒墓園,半人高的圍牆內外,嵌刻著粗糙的十字架和一些英漢對照的箴言。她的葬禮於1883年10月 30日清晨舉行。叮叮噹當的馬車運載棺材,出古城,沿茶馬古道,至南五里橋;再由8個白族漢子扛起來,穿過回民村莊,抵達更西邊的墓穴。誦禱過了,讚美過 了,她的“花果香”丈夫,抓起第一把土,撒下去;然後是從昆明趕來的幾個教會同工;然後是本地信徒和街坊鄰里;然後是商販、村民、腳夫、過路人。幾百張不 同的面孔,在墓園內外繞行著,或許他們此前燒香朝佛、求籤算命、跳神驅鬼,就算跪拜過成百上千的神仙,可此刻都遵循上帝的儀軌,唯一永存的儀軌,為這個他 們不太瞭解的白種女人送終。

這卻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開始。據吳永生整理的《大理基督教歷史》記載,繼花果香夫婦之後,抵大理傳福音的西方傳教士源源不絕:
歷經幾十年的開墾,大理成為雲南,乃至西南最重要的教區之一。截至1949,紅魔席捲中國前夕,數百平方公里的山水間,教堂星羅棋佈,信徒已達數十萬。可接下來……
1951 年5月4日,解放軍代表接管大理福音醫院,清點財產,據為己有。美国籍传教士美德純(Jessie McDonald)作為院方法人,被迫在移交文書上簽字,並“限期離境”。醫院圍牆的紅十字,轉眼覆蓋了“帝國主義間諜滾蛋”的大幅標語。民眾奔相走告。 信徒紛紛反戈一擊。據說美德純,傳聞中“最後撤退的傳教士”,在離去那天,竟不顧士兵們的阻攔,執意要去始建於1904年的福音教堂做“最後的晨禱”。她 1940年就從河南開封來到大理,當時還戰火紛飛呢,不料10餘年晃眼而過,又改朝換代了。
這個出生在加拿大的女人,在中國服務了半輩子, 原以為自己會步芬尼·克拉克的後塵,埋骨在蒼山腳下。可是上帝似乎另有旨意?她走進教堂,士兵們尾隨而來,往日爆滿的禮拜大廳,此時只剩一排排空凳子。她 為中國禱告,腦海內,走馬燈一般的黃面孔層出不窮,又灰飛煙滅;她為長眠於此的西方同工禱告,《讚美詩》和村間民謠交替在耳畔回蕩——馬車從天堂下來,把 我帶回你的家鄉——她終於在永訣中,領略了芬尼·克拉克在彌留時分的甜美歌喉。
她再次甩開士兵,奔向穹頂。她撞響了150公斤重的大笨鐘。 這鐘在倫敦定做,仿造的也是倫敦市中心著名的大笨鐘,1905年由負責設計教堂的傳教士理查·威廉姆斯(Richard Williams)和安選三(William J.Embery)親自運送,先萬里海運至越南西貢港,再經內河至雲南邊境,最後走陸路,有車乘車,沒車就雇苦力,哼喲哼喲抬。全程耗時兩三月,單河內抵 大理就耗掉一個半月。
近60年後,教堂周邊的老人們,仍覺鐘聲縈繞,記憶猶新。一人衝我打保票,起碼傳出了5里外;另一人嘿嘿糾正,不止不止,洱海東邊肯定聽得見;還有一人道,那個鐘啊,嗡嗡嗡的,一波接一波,下關也感應得到。
1998年1月28日下午,一對法國籍夫婦和我一樣,由當地人嚮導,趕到這兒。他們是花果香夫婦的後代,在查閱了《China’s Millions》一書後,竟魂牽夢繞,不遠萬里。

沒有墓,沒有園

法國詩人瓦雷裏的名篇《海濱墓園》裏的名句,大理石下面夜色深沉,卻有朦朧的人群接近樹根。寫的就是自己依偎著母親的墓碑,俯視人類如蟻群,牽著線回歸自然的情景。我估計這情景也鼓舞了花果香夫婦的後代,因為地中海岸的墓園和蒼山洱海之間的墓園同樣美到了極點。
可 一切蕩然無存。沒有墓,沒有園,只剩大片被反復耕作過的莊稼地。幾個放牛的村民跑來湊熱鬧,有的說,文革紅衛兵在這兒造反多次,揮紅旗,喊口號,唱戰歌, 把帝國主義的祖墳全挖掉。還有的說,不是挖,是炸,火藥雷管塞進石頭縫,點燃就躲閃,搞得地動山搖。而有長者卻搖頭道,不對不對。1950年代就開毀了, 一次運動毀一點,大煉鋼鐵毀得多一點,再加上大夥修豬圈、砌院牆、填屋基,有事無事都來取石頭,所以文革前,幾十個的墳包包差不多平掉。紅衛兵嘛,就是虛 張聲勢嚇鬼。




傳教士墓園废墟。(廖亦武提供)

老外不懂中國話,更不懂雲南土話,他們按自己的方式,不管不顧,仔細搜尋。曾祖母芬尼的墓碑不見,芬尼之後的墓碑墓牆也統統不見,但他們還是見到十字架的模糊刻痕。唯一能辨認的英文殘片,死者是小孩。
日頭漸漸西沉。自1883到1998,115年過去,曾祖母芬尼在哪兒?在故鄉的回憶中飄蕩嗎?在他鄉的苦難中沉淪嗎?她笑過哭過親吻過嗎?《海濱墓園》裏還寫,起風了,只有試著活下去一條路,無邊的氣流翻開又合上我的書。
共產黨。毛澤東。掘墓鞭屍。血海深仇。革命反革命。這些我們爛熟於心的詞彙,藍眼睛的老外們懂嗎?他們和我一樣,來過;不一樣的是,我兩手空空,他們卻隨 身帶了手風琴,小小的,兩頭壓一塊,像一本厚厚的《聖經》。他們在四周採集野花,編成五彩斑斕的環,支在土坎間。烏雲當頭駛過,夕照是晃動的船帆,銀魚似 的星星從洱海跳躍,手風琴響起了。接著歌聲響起了。這一首,曾祖母芬尼受洗前,還是小女孩時,就很拿手。如今許多中國人,也從一部電影裏學會了。它是《讚 美詩》嗎?《夏季的最後一朵玫瑰》,上帝也允許的憂傷?死者對生者的安慰?

夏季的最後一朵玫瑰,
還在孤獨地開放,
再沒有親愛的人兒,
陪伴在它身旁……

又過11年,又攏黃昏,我的耳邊還響著這支歌,而蒼山之巔,兩塊拉拉扯扯的雲伴奏著無聲的手風琴。澤魚說回吧。我們鑽出玉米林,奔走,跳躍,感恩,回民村落近了,透過大麻叢,清真寺的塔尖刺入了彎彎的長虹,而虹的上端,迸濺出彎彎的新月。
奔星如馬蹄。比月夜更高遠的穆斯林的誦經彌漫開去。(《明鏡月刊》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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