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7日星期二

上海有個“聊天角”

一直處於初級階段半地下狀態

  ○八年春,因申奧承諾改善人權,中共闢出北京地壇為大陸首家「海德公園」,中國人也可以站在肥皂箱上發表「不同政見」了。雖是嚴控下的有限民主,但對大陸「革命人民」來說,總算有了一條透氣的縫隙。民主的「繁殖力」很強,全國各大城巿也悄悄出現了「海德公園」。

  上海的「海德公園」出現較早(與滬人權意識較強有關),已有七八個年頭了,冠名很有滬色──「聊天角」。從最初巿中心復興公園、魯迅公園、中山公園,漸漸擴展至全市各大公園。人們(包括便衣)均因「不同聲音」走到一起來了。天天有人「報到」,風雨無阻,晴好週末,更達到高潮。但各地「海德公園」一直處於初級階段的半地下,不讓走上媒體版面(一拍照就遭喝止/見圖),無法進入公共論域。

  當年中共向國民黨要民主要自由何等理直氣壯,如今輪到自己「當家作主」已經六十二年了,仍扭捏拖捱「玉人難下樓」。但若與毛「不准亂說亂動」一比,「聊天角」的出現也算「歷史進步」。

  除了敏感時期出現不和諧的衝擊抓捕(如去年春「茉莉花運動」),官家總體上允許「聊天角」存在。估計也悟出這個「不穩之處」亦有多項維穩功能:一、收集真正民聲,與其讓「不同聲音」潛行地下,還不如納入「可控制範圍」;二、給國人一個發聲泄孔,多少有利疏導民怨,將不穩因素消滅於萌芽;三、有利對外宣傳。四、不便明說的「測試」功能,觀察民眾對貪腐與專政的承受度。


以銀髮族為主體大約分四派

  從「五四」到「六四」,政治積極分子均為青年,惟這次卻為銀髮族,百分之八十退休老人,還有一些老婦,少數中年上班族,不見青年學生。青年政治的特點是理想與熱情,老人政治的特點則為經驗與理智。這些中老年人不少深受迫害,或家中長輩有受難者,均為此前的「階級敵人」。人人都有部辛酸賬坎坷史,他們以歷史見證人的身份,一個個痛說「反革命家史」(總算有了傾訴地),強烈控訴毛時代的種種罪惡,堅拒「淡化」。他們不懂電腦不會上網,但懂得用原始方式找尋「知音」。

  「聊天角」派別與網上一樣,共分四派──民主派、毛派、反腐派、五毛黨。民主派人數最眾,論調最普遍,佔據絕對主導地位。但民主派無網站,雖人多而雜亂,有群眾基礎,但缺少領導核心。相反,毛派人數極少,但有「烏有之鄉」的指揮,行動統一。他們懸毛像、張標語、發傳單,還有擴音喇叭(民主派絕對不被允許動用的器具),像是回到搞運動的文革。剛入十二月,毛派分子便積極籌備為毛「慶生」。活躍於上海各公園的毛派,十餘位二三十歲新一代「毛青」,由五旬者領頭,轉戰各園,盛邀聽眾前往「基地」聽講座、領書冊,還午餐免費。

  毛派與民主派因涉及「中國往何處去」的根本問題,一左一右的死對頭,毫無「求同存異」的政治可能,最近發展到各發傳單,互駁對方。從根子上,兩派當然不僅僅代表思想認識,更代表「階級利益」,「烏有之鄉」的核心力量來自一部分高幹及太子黨。不過,毛派人數畢竟稀少,這批「毛青」不出現,上海各園基本上聽不到毛聲。五毛黨數量最少,據說近半年才由官家培訓派出來「摻沙子」,他們從不敢亮示身份,只是不時打斷民主派的議論,起起哄攪攪局。五毛黨也不敢多說,知道在「聊天角」沒有呼應者,只能唱獨角戲。

  反腐派則分貝甚高,自我感覺很佳,一副正義在手可縛蒼龍的氣勢,但他們並無真正的政治觀點,「誰上台無所謂,只要反腐肅貪就行!」他們的作用就是「取消派」,客觀上以反腐俘獲聽眾,擾亂「聊天角」關注政改與公民價值觀的大方向。四派中,最容易發生衝突的當然是民主派與毛派,有時會有「肢體接觸」。不過不用擔心,事態決不會擴大,毛派一到,官家反應迅速,警車立即園外伺候,一旦動手,「時刻準備著」的便衣馬上搭肩膀「請」你。頗有意味的是:毛派做完筆錄就放出,民主派則至少要被折騰五六小時。
  「聊天角」還有一批弱勢冤民,他們明知「找錯衙門」,但因沒有其他更合適的去處,只能上這兒尋找同情者與傾聽者,最好能碰到記者。


毛派煽動「仇富」鼓動「造反」

  標題──毛主席留下一個值得千秋萬代為之懷念頌揚的中國。內容為口號式十七條,當今社會弊病,毛時代統統沒有:沒有民族分裂、無兵駐外、與美打平、無私援外、沒有下崗、沒有失學、貪腐絕跡、吏治清明、不拖欠教師工資、人民公僕沒有包二奶三奶,更不可能「買處」……他們迴避了毛至少整死六千萬國人的罪惡,迴避了經濟大倒退的數據,利用弱勢群體對當下的不滿而鼓吹「回到毛時代」。只要放開言論,缺乏史實支撐的毛派觀點,虛幻畢露,不戳自倒。

  毛派打著紅牌反紅旗,呼籲「打倒今天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要求「再來一次文革」,煽動「仇富」,直接鼓動「造反」,按說中共更應該懼怕。但很奇怪,由於意識形態的某些疊合,官家對毛派的寬容度遠遠大於民主派。


劉文忠成了「聊天角」圓心

  劉文忠先生乃文革烈士第一人劉文輝胞弟,劉文輝因公開反對「十六條」,六七年三月被斃,劉文忠為其同案犯,蹲獄十三年。出獄後,腿殘的劉文忠先創業賺錢後周遊世界,在港澳出版濺起一定聲響的自傳與政治遊記。如今,六十四歲的劉文忠成了「聊天角」圓心──民主派主要演講者,擁有一批鐵桿粉絲。這批「劉粉」帶著乾糧跟著轉場,上午復興公園,下午魯迅公園。老劉哪天沒去,得向他們請假,否則他們要起疑:「阿會『搭』(捉)進去?!」

  最近,上海各園「聊天角」爆發大辯論,毛派散發傳單,老劉便持單駁斥,每次以老劉為圓心的人群總是最大一坨,裡外三層。去年十二月十八日,本人第一次「試水」魯迅公園,饒是老劉再三向粉絲推薦,可是我一開口,還是「站不住腳」。老劉則已十分熟悉聽眾口味,能將理性揉入感性。

  「聊天角」無法進行理論性辯論,只適合感性演講。聽眾一般只要求新鮮、過癮,刺激。同時,也缺乏必要秩序,任何人發言均會遭隨意打斷,無法完整論證。老劉若非一群粉絲「把場」,亦無法「善始善終」。

  但老劉意識到「聊天角」乃新興公民論壇,民主進步的操練場,需要參與推動。他說:「中國民主已起於網路、公園論壇。隨著民眾覺醒,公園裡公民論壇會逐漸壯大成熟,走向有序,目前需要不怕坐牢的人去推動。」

  我沒有劉先生的耐心與韌性。走出公園,心情複雜。「聊天角」距離文明尚遠,而民主自由又只能是文明的產物。這次「試水」,使我深切感受中國民主進程的艱難。老劉安慰我:曾有好幾位像你這樣的知識份子因「嗆水」而退身。


公民論壇的時事性越來越強

  一位自稱九十二歲的毛派老翁,據說是位退休金上萬元的「少將」,乃劉文忠的論敵,他立論古怪:「中國這麼大個國家,如果十三億人開到美國去,也把那兒吃窮了。」「你說說,蔣介石八百萬軍隊,怎麼被打敗的?蔣有飛機大炮吧?」他只能如此「短促突擊」,因為馬上有人不耐煩予以喝止。

  廣場政治的特點是容易偏激,容易簡單化極端化。從知識界普遍願望來說,中國民主這「最後一抖索」(東北俚語,最後這麼一下),最好能以「天鵝絨」形式完成,自上而下,有組織有秩序,避免再次大折騰。奈何中國現行政治還帶有相當封建性,人治因素極重,能否避免廣場政治的偏激,走好民主化的最後一步,只能看中共高層的政治智慧與執政能力了。雖然一切皆有可能,方向終究只有一個──走向民主。捨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去處呢?高層改革行動能否趕上基層民主步伐,儘管只有「天知道」,但從「盡人事」角度,匹夫有責吧?

  據劉文忠介紹,七八年前的「聊天角」,成員構成主要是離退休幹部與下崗工人,觀點層次較低,老幹部普遍為鄧叫好,工人中有懷念毛時代,怨氣不大,討論不深,觀點的現代性與當下性不強。如今,怨氣日甚,從罵毛罵鄧罵江直至罵「今上」,討論也漸行漸深,民主派聲音一路走強,不僅無人公開承認歸屬毛派,亦無人願意亮示中共黨員身分,而早些年還有人以此身份為榮。中心論題集中於兩點:一、如何制止貪腐?二、如何控制貧富差距。近年,社會價值觀悄然上升,成為熱門話題,包括評議重大國際事件,如卡達菲倒台、金正日之死等,總的方向漸與國際普世價值接軌,形成需要建立公民意識的共識。事實上,出現公民價值觀話題討論,表示大陸民間已在進行意識形態重塑的「前期準備」。從最初的簡單發洩、「歷史回顧」,到如今解析政策、關心當下,「聊天角」作為公民論壇的時事性越來越強。

  無論如何,「聊天角」乃大陸民主萌芽,「自由操練場」,這批中老年人是大陸民間思考者。雖然距離形成程序民主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對中國來說,這一萌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僅中共需要熟悉各種異聲,民眾也十分需要熟悉「自由」的多元噪雜,形成求同存異的社會氛圍。

(本文得到劉文忠先生大力協助)

作者:裴毅然,原载: 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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