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14日星期三

馮小剛回憶艾未未:沒有他的紐約多麼平庸

  《明鏡月刊》魯湘/艾未 未在中國找到了一位勇敢的實踐者,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前往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 貨,異口同聲說“牛逼!”極大地滿足了潘總的虛榮心,也把他的資金牢牢地凍結在八達嶺的寒風裡。這些冷酷的房子,如同一件打濕了的棉襖,穿在潘石屹的身 上,脫下來冷,穿著更冷






上世紀80年代初艾未未來紐約混,他在紐約的公寓是很多大陸藝術圈留學生到達紐約後的一個落腳點。有一次,外出的艾未未一推門見家裡的地板上睡著兩個人,端詳了一番,確定不認識,他搖醒其中一個,問:“嗨,你們倆是不是走錯門兒了?”

“你是艾未未吧?”
“我是。”
“是XX介紹我們來的,我們今天才到美國,人生地不熟的。”

艾未未想起前幾天XX好像和他說過這件事。他衹是想不出這倆人從誰那兒拿到他家的鑰匙。
這個故事不是僅此一回。

而當艾未未回到北京後,這類故事仍在續寫。有時候有朋友在他家與艾未未夫婦聊著天,就見從客房裡鑽出一個睡眼惺忪的人來。

艾未未身邊總是熱鬧的。衹要在北京,他常常是和一大群認識與不認識的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晚飯。他們交換著新近淘來的古董, 研究著不同年代玉器的花紋,他們也會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你有你的觀點和原則,總會有人認同你,你想孤獨都難。我從不擔心我的方式會把所有人都趕 跑,”艾未未說。

值得一提的是,艾未未很重視吃飯,而且一定要從容地吃,吃飯不能趕時間。

ELLE雜誌的記者曾 這樣描述艾未未:他說話聲音很低,要專心聽才聽得到,但柔和安詳的話音不代表他的話語同樣柔和安詳。他表述自己的觀點時幾乎不考慮聽眾的承受力,而只用他 認為最準確的方式抵達他看到的本質。他反感回避、曲解事情的真相,也反感虛偽的逢迎、不敢堅持的態度。

但是,和艾未未討論問題你不能 有什麼立足點,他會讓你無立錐之地的。但你如果以為艾未未的很多觀點是有“道理”的,就可能會走入歧途。事實上,他的很多表述是有邏輯、沒“道理”,你很 可能跟著他的邏輯一路辯論下來直至詞窮,回到家細想全程,才發現你被他帶入了一個偽邏輯的陷阱。比如他有一次追問一個人: “提到中國你會想到什麼令你感到驕傲的?”

“五千年文明史。”

“那是過去的事了,說現在。”

“大好河山。”

“那是自然幹的,不能算中國人自己幹的。”

艾未未就是這樣剝離人們習慣中對一個國家的概念。在他的行為方式和思考取向裡,他推崇具有顛覆性的現代意識。

“現代性就是一個人從現實生活中超越出來的能力,是在下沈的生活中失重的能力。所以我不想和諧,也不想和主流靠得太近,這樣我能更超脫。”

基於這樣一個觀念,他對好朋友顧長衛的《孔雀》一方面給予了熱情的讚美,認為“他準確而深情地表現了中國小人物的生活和命運,那是一種已經重複了很多年而且將繼續重複下去的生活和命運”,另一方面,他認為這同時成為了這部影片的缺憾。

知名導演馮小剛在《我把青春獻給你》一書中,有一章節專門寫到了當時在紐約混的艾未未。那是在91年,拍《北京人在紐約》的時候。

艾未未是鄭小龍請來為劇組幫忙的朋友,也是北京人,曾是“星星畫派”的主要幹將,於1978年就讀於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同期的學生,日後成為中國電影 “第五代”。大學讀了不到兩年,煩了,覺得沒勁了,毅然決然放棄學業來到紐約。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紐約呆了12年。他是一個前衛藝術家,住在曼哈頓 第一大道和第二大道之間的第七街上,那一帶集中了很多像他那樣不著調的藝術家,也有光頭黨和爆走卒,同時那一帶也是紐約販賣來路不明商品的黑市。艾未未和 那一帶的黑人兄弟親如一家,彼此見面,不是FUCK這個,就是FUCK那個。他喜歡惡作劇,善於隨心所欲地把兩種不相干的事物嫁接到一起,使它們產生一種 新的含義。比如說:他會把一個籃球裝進一隻編織袋中,從樓頂上拋下,看著一隻編織袋在街道上彈跳,令許多不知其中奧秘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百思不得其解。 再比如:他從黑人手裡買到一張文革時中國出版的塑料唱片,內容是,中央臺播音員字正腔圓朗讀的毛澤東著作《老三篇》。艾未未找來老式唱機,接上喇叭,開足 音量,讓毛澤東思想嘹亮地響徹在紐約的第七街上。

艾未未為人仗義,朋友也是五行八作幹什麼的都有,92年的聖誕節前夜,我在他的地下 室留宿,遇見一個韓國人來串門,剛坐下,就被艾未未從後面用塑料袋把他的腦袋套上,一邊擰緊塑料袋憋得韓國人滿臉通紅,一邊對我說:這小子是個賊,好好搜 搜他,身上一定有好東西。韓國賊拼命掙脫,從懷裡掏出一個紙袋子,說了一串韓國式的英語,把紙袋包著的一瓶酒鄭重地送給了艾未未。

韓國賊誠懇地說:我今天沒偷東西,這瓶酒是我自己花錢買的,送給你作為聖誕節的禮物。

事後艾未未對我說:我來紐約12年,有兩件事讓我體會到人間尚有真情在。一個是每年過生日,我自己有時都忘了,但大西洋賭城從來也沒有疏忽過,一準寄來生日賀卡。再有就是這個聖誕節,收到賊的禮物。他強調說:一個賊,能自己花錢買禮物送人,可見這種感情是多麼的真摯。

說到艾未未和賊的感情,讓我想起一件事。一天我們在他的地下室拍戲,負責外聯的李爭爭突然跑進來,對我們說,他車上的一個價值200美元的音響被人敲碎 玻璃盜走了。未未聽到後,出去轉了一圈,只花10美元,就從一個黑人手裡買回來了一個音響,送給了李爭爭。李爭爭看見之後驚呼:這就是我丟的那個。

那時我們兩人經常開著車在長島上盲目地東遊西逛,他常常指著一座座花園洋房對我說:這些都是垃圾,應該炸掉。看到我露出不勝向往的貪婪目光時,他也會一 臉壞笑地補充說:可以給你留下一幢。那時他就反對建築和裝修有任何抒情的傾向,喜歡冷酷、喜歡簡單,就是現在常說的“簡約”。12年前,他曾對我說:你回 到北京以後買一塊地,我給你設計一個房子,保證花錢不多,又非常牛逼。我現在還隱約記得他的方案,他說:你買四截加長的集裝箱貨櫃,彼此銜接組成一個 “口”字形的建築,從外面看不到一扇窗戶,甚至也找不到門,就像一個金屬方塊,所有房間的采光都是從裡面的天井獲得。我當時聽了,熱血沸騰,滿處打聽買一 截最長的集裝箱得花多少錢。

回國後,離開了艾未未的影響和灌輸,審美觀再次墮落到了庸俗的軌道上來。12年後,艾未未終於在中國找到 了一位勇敢的實踐者,此人就是北京房地產界另類,潘石屹先生。潘石屹被艾未未蠱惑,在長城腳下,投巨資造了十幾幢巨冷酷的房子,令人看上去不寒而慄。前往 參觀者生怕自己不識貨,異口同聲說“牛逼!”一方面,極大地滿足了潘總的
榮心;另一方面,也把他的資金牢牢地凍結在八達嶺的寒風裡。這些冷酷的房子,如同一件打濕了的棉襖,穿在潘石屹的身上,脫下來冷,穿著更冷。

現在冷酷和簡約已經在北京蔚然成風,每次看見那種裸露著水泥牆、水泥地面,大鐵罩子吊燈,黑房頂的裝修方案,我就馬上會想起艾未未。我老想告訴那些自認為很酷的人,你們太落後了,要知道,12年前的艾未未就已經很冷酷,很簡約、非常水泥了。

說到艾未未一不小心打了這麼大的一個岔,沒辦法,衹要是提到紐約的事,就不能不說他,有他在紐約,那裡就是一個充滿刺激和活力的城市。許多年後,我再次回到紐約,那時他已經回到北京,我發現缺少了他的紐約,城市竟變得非常平庸。
(《明鏡月刊》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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