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31日星期四

周華誠專欄--- 村莊裡一個人的死去

某某死了。

我媽說了一個名字,我沒聽清。我離開家鄉讀書工作,一年中回村的時間屈指可數,村人面孔依稀有些記憶,但能叫上名字的則實在不多了。

我媽又說了一遍,那名字好像聽過,但想不起人是怎樣的。我媽又說,那年夏天,他的孫女被汽車軋掉了一隻手臂——你記得不?

我一下子記起來——他,怎麽突然死了?

喝農藥死的。喝了兩瓶草甘磷,還有一瓶開了,沒喝下去,喉嚨和舌頭都被藥水燒焦了……死得真慘啊。

是五年前的夏天,我去過他家一次。他家在公路邊上,一個土坡之上,房子四周草木蕪盛,一看就是無人打理的樣子。那時,他家才兩歲大的小孫女,剛剛出過出禍不久,全家人仍籠罩在一片揮散不去的陰霾之中。

年輕勞力遠赴城市打工,年幼的孩子就扔給祖輩撫養照料,這在當下的中國農村是極為普遍的現象。祖輩大多缺知少識,要麽一味嬌寵,要麽疏於管理,孩子又因缺少父母愛的滋養,成長問題接踵而至,這幾乎是無法避免的。

我們村口的供銷店,是村中閒散人員的集聚地,每天從早到晚人聲鼎沸,無它,就是賭博。這些生活拮据、油水貧瘠的鄉人,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勇氣,會驅使他們從衣縫角落裡摳出令他們幾乎難以承受的金錢額度,輕易地扔到賭桌上。直到輸光了一個月甚至半年的辛苦勞作之後,他們才會灰頭土臉地離開。但他們不會吸取教訓。等到口袋中好不容易又有一點閒錢的時候,他們照樣會把錢扔到賭桌上來。這足以使我誤認為,這些人在生活中的抗擊打能力是超強的,似乎命運的任何災難都無法擊垮他們。

這對50多歲的老夫婦,每天都會帶著2歲的孫女去代銷店裡玩,實際上,他們是去觀戰賭局。這裡的賭局風雲,簡直就是鄉村平庸日子裡的好萊塢大片,刺激著每個人的眼球和神經,同時也像吸鴉片,讓人欲罷不能。即便是對觀戰者也不例外。就在一場扣人心弦的賭局進入高潮的時刻,悲劇發生了,一輛滿載的貨車從公路上駛過,獨自玩耍的2歲小女孩踉踉蹌蹌地邁向了公路中間……

小女孩在她的人生剛剛開始的時候,永遠地失去了她的右臂。從賭局中回過神來的祖父母發了瘋一樣沖出門外,但已經無濟於事,他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剩餘人生的所有歡樂,以及兒子、媳婦一家人——他們把受傷的女兒帶走了,再不願回到這個家;也許他們不會恨他們,但無法原諒他們,這個家庭再也無法回到雖然清貧但仍顯和睦的昨天了。

當時我是多麽痛恨農村的賭局——像一顆毒瘤,惡毒而迅速地腐蝕了我的村莊,在十幾年前還有著純樸民風、厚道人情、相互之間溫良恭儉讓優良傳統的家園。而現在戾氣卻在到處蔓延……我去這戶人家,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因為我原本並且一直與這家人不太熟悉,要揭開人家巨大的傷口又是相當殘忍的。我在他們家呆了幾分鐘,看看他們是不是需要尋求來自社會的幫助。

那個身材高大、鬍子拉碴的男人佝著身子坐在陰影裡,像一具被抽走靈魂的槁骸。他歎氣說,兒子已經把小孫女帶走了;他已經無法再補償給那麽小的人兒一隻手臂,如果可以,他寧願把自己的給她。

在那之後的幾年,我都沒有再見過他。當然他還在村子的角落裡活著。我以為時間會埋葬掉曾經的悲傷,一如那些輸個精光卻仍然會從頭再來的賭徒們,生活的打擊不過如此——逆來順受慣了的農民,從來自有一種思維去解釋和接納它,並且把它作為自己命運裡理所應當的一部分。

但終於,在事隔多年以後,命運還是一併清算了他。

村民傳出的消息,說他在臨死前已經安排好一切。他年紀大了,健康每況愈下,今春準備的五斤穀種都無力播種到田間了;出事前的幾天,他的老婆還跟他吵了一架,據說她經常罵人;兩年前他去一家工廠守大門,至今存下兩萬塊錢,一分都沒用過,是交給兒子的,算是對小孫女的補償;洗了個澡,然後去曾經是賭場的代銷店買了五瓶草甘磷——那是一種效果顯著的除草劑;喝下去之前,還給遠嫁的女兒打了一通電話,但女兒並沒有聽出父親的話外之音。

那是一個性格很硬的人——村人說,他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攔得住他。他一定是覺得這個世界,已實在沒有什麽意思了吧;活了一輩子,活成這樣,不如死了算了。

他死了以後,他養的一條狗,在屍體前哭了兩天,嗚咽不絕,趕都趕不走。因為這條狗,前去看望者沒有不落淚的。




台灣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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