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9日星期一

辛亥革命壞就壞在把皇帝搞掉了?

《新史記》記者 高伐林


2011年9月28 日,旅英學者蘆笛前來美國訪問期間,《新史記》雜誌邀請紐約、新澤西、華盛頓的部分華人學者,在紐約舉行座談會。座談會採取漫談式,不設主題,不限時間。 怎樣看待歷史研究?應該“為歷史而歷史”,還是應該“古爲今用”,把歷史當成工具?歷史研究的主觀性和歷史事實的客觀性如何處理?如何對待“硬事實”和 “軟事實”?怎樣評價辛亥革命以來的中國百年歷程?這些話題激活了大家的思維,爭論熱烈。10月4日,又有幾位學人與蘆笛對話。

這裏刊登根據錄音摘錄整理的紀要,均未經本人審閱。


孟玄:當時頭腦清楚的人,像梁啟超就知道,只有走立憲道路才適合中國,可是為什麼1911年革命成功,為什麼1915年洪憲帝制,全國都反對?時勢變化呀!

王 軍濤:袁世凱要搞帝制,是讓日本人搞掉的。他要稱帝,開始日本人是支持的,但真的稱帝,打仗要錢,日本變卦了,給了居正一百萬日元,讓他在山東舉事;給了 前滿清勢力一百萬日元,讓他們在東北發動;給了梁啟超兩個師團的武器和錢;把梁啟超和蔡鍔秘密弄出去,送到西南舉事……不然為什麼袁世凱死了,就有對聯 “為日本去一強敵,看中國再造共和”?他就是跟日本人鬥起家的啊。他要叫總書記、叫總裁都可以,偏偏要叫皇帝!

蘆笛:梁啟超等人就再三警 告:你們不能將帝制搞掉,搞掉必然大亂,這是常識啊。後來為什麼丟掉常識了?排滿宣傳可悲就在這兒了。(孟玄:這就是兩千年帝制的反彈啊,好不容易把帝制 推翻了!)蔡元培後來就承認,當時很少想革命之後幹嘛,只是一門心思地排滿。袁世凱在其中也扮演了不光彩角色,他要堅持保留清帝,黎元洪都同意了,但老袁 被革命黨許諾擁戴他做大總統給收買了,這是他不可原諒的錯誤。後來他稱帝的錯誤,只在明明不可行非要去幹。當總統,人人都能做;就算你當一輩子總統,你死 了別人也還有機會;你當皇帝,就把別人的路全堵死了。誰把他搞掉的?不是蔡鍔他們,就是北洋那些人把他搞掉的。

王軍濤:我覺得老蘆低估了當時共和的思想。梁啟超在與楊度的論戰中解釋得比較清楚:國體不能隨便動,政體可以動。但既然已經變成共和了,就不要再變回去了。帝制不可逆,一次大戰以後,除了君主立憲的國家,其它帝制國家紛紛動搖。


王軍濤

蘆 笛:辛亥革命的成功,主要在於立憲派的倒戈,如果湯化龍、張謇若是有遠見——還有老袁,他是最大的“功臣”,若他不反水,就成不了——若他們有足夠的理 性,看清帝制一旦推翻誰也沒有好處的後果,老袁最關鍵的一步走錯了,將帝王的權威搞掉了,就只有靠法治,但是中國人到現在都建立不起法治來,就只能憑實力 了。這是最大的墮落:槍桿子裏面出政權、出“真理”……我無法想像比這更可怕的墮落:到最後就是比誰的拳頭最硬。而且將皇帝搞掉,軍隊不可控制,人民不可 控制。一著走錯,滿盤全錯!成了負篩選,就是比下流,比不擇手段。孫中山比袁世凱下流,他就勝出;毛澤東更下流,就也能勝出。後世必須吸取這種教訓。我不 主張大一統,只是說根據國情,根據政治學的基本原理,做出理性的選擇。

——當然我也是紙上談兵,因為歷史不可能是理性的,只是希望今後的 精英能夠看得更遠一點。中國人有這種習慣:將所有罪惡歸於一點,將所有解決希望繫於一點,驅除萬惡之源,“綱舉目張”,抓住牛鼻子:推翻皇帝就天下太平 了,趕走蔣介石人民就解放了,抓了“四人幫”中國有救了……永遠是這個思維定勢!今後盲動必然還是會有的,但是知識分子必須先明白過來,想想其它可能性, 要從信仰型轉成理性型。中國的信仰不是什麼好東西!現在信什麼?就是信錢、信性,信暴力……信仰應該建立在理性之上,如果相反,就是錯誤信仰,就應該破 除。理性考慮的因素,必須根據國情、民族,確定是什麼對民族最有利。

所以談我研究歷史的功利性,就是看清歷史上幹過多少蠢事,今後設法避 免幹同樣蠢事。但我知道,不明事理的人永遠是佔多數的。你們好幾位都參加過“八九”運動,說到“八九”我就想不通,我當時在海外天天罵娘:好不容易盼到老 鄧願意改革了呀!我們那所大學的學生天天上街聲援北京學生,就是我一人是“反動派”,“六四”前我與人爭得面紅耳赤,我說,你說“一個人倒下去,千萬人站 起來”?這是屁話,共產黨開槍,“一個人倒下去,千萬人躲起來”!但我當時只是理論上推論如此,沒想到共產黨真的幹出來了!第二天我也遊行抗議,就遊過那 麼一次。大好局面,你們弄得他翻臉,自己又沒有辦法對抗——中國人這個德性啊,給他三分顏色,就要開染坊!

袁世凱與國會的關係也是這樣。 人們相信“天演論”,相信西洋那一套是最好的,軍閥和袁世凱也都相信,所以老袁請法律顧問請了兩人,古德諾和有賀長雄。開頭老袁是通情達理的,但是國會處 處設障,老袁最後火了。人大教授張鳴寫得最好的就是這一段,張鳴說,要照規矩辦,就寸步難行;要使權術手段,就一路順風。本來袁世凱是要做一個有實權的大 總統,國會就是把他捆得死死,最後他忍無可忍,使出流氓手段來,反倒天下太平,議員們誰也不敢動了。今後就要想好,什麼時候該鬥,什麼時候該合作……

王 軍濤:老蘆你這是一廂情願,進到運動中你就知道怎麼回事了!記得八九學潮中,在統戰部開會,閻明復說,已經成功地把學生領袖說服了,我就說,學生領袖只要 答應你了,就不是學生領袖了。劉曉波不信,要到廣場上說服學生,他一去一說,學生馬上就轟,他馬上就絕食了——只有絕食才能恢復學生對他的信任——就這麼 簡單。群體行動就是這樣啊。(蘆:對,就是這樣,群體行動誰激進跟誰走。)我當時說,我們準備十年,不如人家哭一鼻子。但是老蘆,這件事過去之後,我絕不 指責別人,因為史學有史學的規律,群體行動有群體行動的規律。

何頻:在“六四”之前,是1988年,還是1989年年初,在北京的京豐賓 館有一個會議,我去參加了,參加的是中國各個方面主要的精英——除了我不算精英,參加的人很多,陳子明、蘇紹智、嚴家祺、萬潤南……當時會上的共識是,中 國危機即將爆發,但是沒有人有任何能力能阻止、化解!

胡平:清末那麼多人主張立憲,但當時反滿的聲浪也很強烈,如果不是滿人當權,可能就好得多。君主立憲不能抽象地肯定一種制度,具體載體就是原來那個幾百年延續下來的君主,別的新人沒有權威嘛。將原來的權威打掉了,新的權威立不起來。

現 在的國內關於辛亥的討論,有的偏離了歷史。如果沒有蘇聯十月革命,如果沒有蘇聯的支持,再激進也搞不成氣候。軍閥混戰,都還有個底線,誰也不敢宣佈“五個 絕不”那些,那麼多年,跌跌撞撞,也能走上正道了,後面許多事,連發生的幾率都沒有。但是插進了蘇聯等等那麼多事,就岔到今天這兒來了!

蘆笛:虛擬一下,如果沒有十月革命沒有蘇聯支持,誰也不可能統一中國,中國可能就是崩潰了。

王軍濤:有個法國歷史學家寫了本書,就說北洋軍閥還是有希望的,當時經濟社會都發展得很好啊,軍閥彼此混戰也就是在鐵路線上、城市邊上打兩仗——就是職業軍人的遊戲。

蘆笛:但是中國免不了動亂。因為過去皇上的權威,類似宗教權威,一旦搞掉了,軍閥爭鬥,到一定程度必然四分五裂。就像湖南,譚元闓、趙恆惕、唐生智……爭鬥不休。

羅小朋:中國是零和博弈,逆向選擇。為什麼走不出來?有更深的學理。並不是大家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通了就能解決的。

王 軍濤:辛亥革命之後的亂局,被誇大了。政治學家很早就說過,只有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並舉的時候,才是災難,像法國、俄國、中國,如果只有政治革命,社會結 構沒有發生大的變化,基本秩序是可以維持的。辛亥革命基本上是政治革命,後來共產黨的革命才是社會革命,才是浩劫,因為將政治革命和社會革命攪到一起,鄉 村、學校,全翻天覆地。支撐點全摧毀了。

蘆笛:最大的社會革命就是將皇帝搞掉了,(孟:王綱解紐。)就像一個拱橋,建起了拱券,上面有塊 楔形石,橋就不會垮。辛亥革命抽掉了那塊楔形石,馬上橋就垮。惡果在哪兒?第一軍隊沒法控制——現在英國軍隊都還稱皇家軍隊呢;第二官僚體制誰來控制?一 旦分裂,不會平和,所有的人都想著奪取天下呢!

羅小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王軍濤:這是袁世凱造成的。

馮勝平:中國的變化全是這個模式,除非宮廷政變。(未完待續。《新史記》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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