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毛澤東的夢說回習近平的夢
《新史記》高伐林
我們曾經談到,毛澤東的夢並非憑空而來,其來源之一是一百多年來中國知識精英的夢想。中國知識精英有什麽樣的夢呢?手頭正有一個頗有意義的樣本:整整80年前,1933年元旦,著名的《東方雜誌》以大篇幅刊發了各界學者文人的“新年的夢想”。
該
刊主編胡愈之向全國各界知名人物發出約400多封徵稿信,胡愈之在信中說:“我們的整個國家、整個民族也都淪陷在苦海之中。……我們詛咒今日,我們卻還有
明日。假如白天的現實生活是緊張而悶氣的,在這漫長的冬夜裏,我們至少還可以做一二個甜蜜的舒適的夢。夢是我們所有的神聖權利啊!”
胡愈之的苦心,被魯迅一語道破,他沒有寫“說夢”,倒寫了篇《聽說夢》,給了另外一家《文學雜誌》(4月15日):“想必以為言論不自由,不如來說夢,而且與其說真話之假,不如來談談夢中之真。”
夢話的重點是否定現實
徵夢活動算得上成功。這一期雜誌以83頁篇幅,刊出柳亞子、徐悲鴻、鄭振鐸、巴金、茅盾、俞平伯、郁達夫、張申府、陳翰笙、張君勱、鄒韜奮、周谷城、顧頡剛、章乃器、周作人、楊杏佛、林語堂等142位知識分子的244個夢。
編者在《讀後感》中統計,做夢者中知識精英至少有107人,而勞工大衆“只能有夢魘,而不能有夢想”“也決沒有用文字描寫的能力和閑暇。這實在可以算是最大的國恥啊!”代表性雖有限,但全國百位精英集體“做夢”,也算破天荒了。
讀他們“新年的夢想”,我首先一個印象就是:竟有這麽多人用否定句式——他們的夢境是由“沒有這樣”、“沒有那樣”的祈望構成的。
多年前,我曾計算過,《老子》五千言,光是不、無、非、否、莫、弗……這些否定詞,就占了數百字;而80年前的這批中國學者文人,也紛紛如此描繪:
“沒有金錢,沒有鐵血,沒有家庭,沒有監獄,也沒有宗教”(柳亞子);
“沒有國家,沒有民族,沒有階級區別的大同世界”(女作家謝冰瑩);
“沒有階級,沒有爭奪,沒有物質上的壓迫,人人都沒有,而且可以不要‘私有財產’”(郁達夫);
“國家這種界限,在任何人的夢想中或夢中是不配存在的”(《時代畫報》編輯章克標);
“沒有階級,不分彼此”(復旦大學教授謝六逸);
“沒有階級,沒有種族,自由平等的一個大同社會”(光華書局編輯顧鳳城);
“沒有法律,也沒有軍警可是國民從無爭執,國裏沒有貨幣,沒有工資,可是國民都很勤力”(中華書局編輯周憲文);
“連現在眾所公認為好東西的慈善機關及儲蓄銀行等等都不需要……也應不著儲蓄以備後患”(《生活周刊》主編鄒韜奮);
……
還有些人雖沒用否定詞,但否定意願極強烈,例如暨南大學教授李石岑說:“那時紅樓夢,納蘭詞及曼殊大師的名畫之類,都在被焚毀之列”。
絕
大部分人,包括官商兩界頗有地位者,通過“夢”尖銳否定現狀、否定當政者。外交部長羅文幹夢想著“武官不怕死,文官不貪錢”;上海銀行張水淇夢想未來中國
“沒有靠了槍杆壓迫無武裝的人民貢其膏血的英雄”;《讀書雜誌》特約撰述員彭芳草則抨擊當局只會向國際聯盟求救的“無抵抗主義”……
除了在夢想中否定許多事物,更有人否定夢想本身:
茅盾:“對於中國的未來,我從來不作夢想;我只在努力認識現實。夢想是危險的”;鄭振鐸教授:“我並沒有什麼夢想,我不相信有什麼叫做‘夢想’的”;俞平伯:“我沒有夢想”;孫伏園:“只有回憶沒有夢想!”凌夢痕教授:“我生平從沒有做理想國的夢”……
千年桃花源
進一步考察,中國精英們的夢想究竟是什麽呢?
他
們常常提到的一個詞,是“大同”:柳亞子說“大同世界”“打破一切民族和階級的區別,全世界成功為一個大聯邦”;讀者何法的“白日夢”之三是“大家熙熙攘
攘,大同世界”;讀者伊羅生稱“將來的世界是無國界的大同世界”;徐州女師的俞覺所夢為三民主義救中國,“德感四方,各國來歸,實現了中山先生的大同世
界”;光華書局編輯顧鳳城也向往“大同”……
所謂“大同”,是《禮記》中所描述的理想社會——復旦大學商學院院長李權時說得最為明白:“我理想中的未來中國是須合乎禮記‘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是謂大同’的一段事實的。”
這正像孔子的弟子顔淵所說:“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徵稿者要的是“我們卻還有明日”,寫出來的卻其實是悠久的昨日甚至前日!
他
們常常提到的另一個詞,是“社會主義”。與“大同”不一樣,這是個新詞,女作家謝冰瑩夢想的是“沒有國家,沒有階級,共同生產,共同消費的社會主義的國
家”;暨南大學教授李石岑夢想經過多年軍閥混戰、多次暴動之後,中國“走上科學社會主義之路”;上海法學院教授朱隱青夢想“一個社會主義的新中國”;連裕
豐紗廠老闆畢雲程和銀行家俞寰澄,都夢想“聯邦社會主義的國家”;失業三年的讀者周毓英夢想“主辦一個月刊定名《社會主義》”;鄭振鐸心中未來中國是“一
個偉大的社會主義的國家”……
再細看一下,這兩個詞,“大同”與“社會主義”,在他們的心目中很大程度上是重合的,二者可以互換!——柳亞子就直接將兩個詞連起來,他夢想中的未來“是一個社會主義的大同世界”。而這個世界,門楣上高懸的牌匾,大書“平等”二字。
他們“夢想的中國”,其實就是可望不可即的烏托邦。
他
們所說的“社會主義”,當然並不等同於我們今天所說的“社會主義”。這些“夢”儘管形形色色、五花八門,但有一點相似,中國這些學者文人都熱切地憧憬著
的,是以平等為標誌的大同社會。古老的大同空想根植於中國文化深處,綿延數千年不絕,這些19世紀的“80後”“90後”,身子進入了20世紀,接觸到歐
風美雨,但頭腦還停留於古老的往昔。
其中頗有些文人的“田園夢”,更接近中國傳統“桃花源”。《生活周刊》編輯艾逖
生夢想有一日“效陶淵明的‘歸去來兮’,到鄉村裏去,好像諸葛亮的躬耕南陽,做個十足道地的老農,自耕自食”;章衣萍夢想“回到山裏去砍柴,或者耕田都
好”;鐵道部次長曾仲鳴夢的是“何處是修竹,吾廬三徑”;教育部科長吳研因夢的是“和我的夫人在山明水秀的鄉村辦一個半耕半讀的新小學,以度其‘詩一般的
人生’”……
作爲個人的“夢”,無可非議;但是作爲知識界群體的“夢”,就大爲可議了!(《新史記》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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