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月刊》記者 柯宇倩
西藏精神領袖達賴喇嘛正式交出政治權責,令各界關注起未來的西藏問題是否有新的走向。同樣屬於少數民族自治區的內蒙古,2011年5月剛爆發大規模示
威,標示著內蒙古人從原本的被動狀態,轉而成為主動發聲的一群。澳門大學退休教授程鐵軍在接受《明鏡》採訪時表示,內蒙與西藏問題都有賴中央與人民加強對
話,調整民族政策,否則這股改變力量就會自下而上,由民間力量來推動。
程鐵軍畢業於內蒙師範學院英語系,曾任《內蒙古日報》記者和編輯,文化大革命後赴美國留學,獲紐約州立大學社會學博士,之後於澳門大學任教。程鐵軍與內蒙師範學院教師高樹華合著有《內蒙文革風雷——一位造反派領袖的口述史》(明鏡出版社)一書。
內蒙古人開始覺醒
2011年5月,蒙古族牧民莫日根因為抗議採礦,在試圖阻攔運煤貨車開進草原時被撞身亡,內蒙古人累積多時的憤怒情緒爆發,引發內蒙古30年來最大規模的抗議潮,許多地方出現示威活動,多間學校的學生也加入聲援行列,走上街頭。
比起藏人和維吾爾人,蒙古族人給外界的印象,向來少有大規模的街頭示威活動。程鐵軍對《明鏡》表示,其實內蒙古在80年代的時候也曾發生過抗議行動,
但都被官方軟硬兼施的手段給壓制下去。2011年5月的莫日根事件是一個標誌,代表蒙古人開始覺醒,從原來默默無聞、比較被動的情況,轉而成為主動發聲的
一群。
內蒙古示威爆發後,當局隨即派出鎮暴警察,將公園與其他的公共場所圍攔起來,赫阻參加集會的群眾,禁止學生走出校園,並切斷網路、無線信號裝置。但另一方面,內蒙自治區黨委書記胡春華也在第一時間到達示威的發源地西烏旗,親自與示威的主力學生會面。
程鐵軍對《明鏡》表示,官方作法就是一手軟、一手硬,硬的方面,調兵遣將,軟的方面則由被視為“未來中共接班人之一”的胡春華出面,迅速、主動地跟學
生對話,也從重、從快抓補肇事司機,儘速判刑並賠償受害家屬,胡春華的作法,肯定有中央的支持,代表官方承認當地民眾示威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事件之後,外
傳胡春華可能升任北京市委書記,作為進入下屆政治局的熱身,可能與中央肯定其處理內蒙古示威的作法有關。
此外,國務院也出台了發展內蒙文化、社會的七條決議,在程鐵軍看來,都代表了官方在此事件上願意對話的態度,雙方也都做了些讓步,都有一定的克制,這是積極的苗頭,但往後蒙古問題如何發展,還得拭目以待。
內蒙不再“特殊”
蒙古族與藏族均信仰喇嘛黃教,而宗教在西藏問題中扮演要角,也是團結藏人的重要力量,對蒙古人來說,宗教信仰同樣是個問題。程鐵軍對《明鏡》解釋,蒙
古很多人的名字是西藏喇嘛起的,蒙古喇嘛唸的經也是藏文經,歷代的達賴喇嘛中,很多在蒙古受封,蒙古也有許多喇嘛或信奉藏傳佛教者到拉薩朝聖,足見蒙古族
與藏族之間的關係密切。
藏傳佛教在內蒙和外蒙都持續發展,雖然達賴喇嘛在蒙古人心中,沒有像對藏人那樣的極大號召力,但也有一定的影響力。只是,現在的問題是宗教發展的主控
權不在少數民族的手上,程鐵軍說,中共在內蒙的統治時間長,外蒙則受到蘇聯統治的影響,都是抱持無神論,過去對喇嘛黃教的打擊和事實上的壓制很厲害,如今
雖然開放了,但仍有限制。
“內蒙現在的年輕喇嘛,可能是在北京、閩南、青海或西藏佛學院培養的,但中國佛教的最大問題,就是沒有多少真正的佛教徒,很多尼姑、喇嘛穿著袈裟,可
是卻是個黨員、娶了老婆又有小孩。由抱持無神論的政黨主導下的宗教,誰知道是真宗教還是假宗教?不讓宗教界自己去發展,不讓他們自己主導自己的事務,很難
說有真正的宗教信仰自由。”程鐵軍對《明鏡》說。
由於內蒙不常發生示威事件,相較於西藏和新疆,發展出“內蒙特殊論”的說法,雖然佛教講求容忍,但主要信仰藏傳佛教的蒙古人最終也忍無可忍,站上街頭
抗議。程鐵軍指出,容忍不可能沒有限度,人不平則鳴,誰也不願意自己的權益被壓制。內蒙古最近的事件說明內蒙並不特殊,它與新疆、西藏都有共性,而內蒙示
威事件的發生,可歸因於四個因素:
第一,內蒙很靠近內地。內蒙古雖然地處邊疆,但也離北京非常近,最近的地方只有幾個小時的車程,如果內蒙出了狀況,北京很容易採取措施應變。
第二,內蒙古的漢人佔了80%,蒙古族人口則相當少,表面上蒙古族的統計數字是佔17%,但由於蒙漢通婚的家庭子女與親屬,都可以計為蒙古族,許多家
庭為了享受政策上的優惠,往往登計為蒙族,因此實際上蒙族人大概只佔15%,但西藏的藏人佔90%左右,新疆的維吾爾族約佔45%,都比漢人多,相較之
下,人口較少的蒙古族要團結起來示威更不易。
第三,從歷史來看,蒙漢之間的關係,比藏族、維吾爾族與漢族的關係要有淵源,蒙古人對共產黨也較信任。1947年,中國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延安培養
的西部蒙古人代表烏蘭夫說服東蒙自治政府,解散目標民族獨立的內蒙古人民革命黨,共同成立內蒙自治政府,由共產黨領導,此為內蒙古自治區的前身。不只如
此,蒙古人還幫共產黨在東北和華北打敗國民黨政府軍,因此烏蘭夫也獲得極大權力。
最後是經濟原因。西藏、新疆在中國的自治省、區中,經濟屬於較落後的地區,但內蒙原本就不貧困,如今的經濟更加獲得發展,很多人不知道內蒙古其實是富
裕的,內蒙的人均GDP佔第六位,僅排在北京、上海、天津、江蘇、浙江之後,比廣東都高;相對來說,新疆排第25,西藏排第30位。
因此,程鐵軍對《明鏡》表示,內蒙古這次發生大規模抗議事件,改變了很多人對少數民族示威原因的傳統看法。
雖然如今都說事件已經平息,戒嚴令撤銷,武警也撤了,但程鐵軍認為,內蒙古的問題不是一時就能解決,好比內蒙東部的赤峰6月底又發生了蒙古人抗議事
件,這次的起因是化工廠破壞生態環境。內蒙問題是長期積累的社會、文化、生態、經濟各方面的矛盾,因此長遠來看,程鐵軍並不樂觀。
少數民族爭權是中國民主化的一步
程鐵軍對《明鏡》指出,由於上述的幾個原因,內蒙的抗議事件少,包括胡耀邦在內的中央高層都不認為需要像西藏和新疆那樣,對內蒙制訂寬鬆的政策,但首
先,物極必反,其次,內蒙的經濟獲得發展,也只富了開發商,雖然現在內蒙已經超過山西,成為煤炭大省,還有石油、稀土、礦石、黃金等天然資源,但都是過渡
開採、急功近利,沒有恢復生態的計劃。
因此,程鐵軍指出,對內蒙古的開發應該要有長遠的安排,並且合理分配利潤,讓地方人也獲利,而不是只有開發商、國企賺錢。此外,還要將強對話,“我對
暴力、仇恨發洩的方式嗤之以鼻,解決問題應該用對話、協商、和平抗議的方式,別動不動砸商店、燒軍車。”程鐵軍說,世界上許多的矛盾往往與人的心態有關,
只要願意敞開心胸,許多矛盾都有機會化解。
另外,也需要深入研究民族的歷史、現狀和未來,因為在官方的長期封鎖下,許多事實都不被瞭解,尋找真正的史實,如此才能切實制訂可行的民族政策,並將扭曲的民族政策調整過來。
還要突破現有的思維框架,勇於挑戰權威,例如局部施行民族高度自治,說不定民族問題能因此改善。如今,包括內蒙古、西藏、新疆等地,都反映了經濟發展無法帶來更大和諧的事實,若能做到上述三點,或可突破目前的僵局。
此外,程鐵軍對《明鏡》說,漢人還要克服自己的大漢族主義,不能認為少數民族就比較落後。程鐵軍舉例,文革前的蒙漢關係比較和諧,但文革後,除了左派思想的影響外,也因為對蒙古族的不信任,因此中央將烏蘭夫罷官,也關了大量蒙古人,讓蒙漢關係一下緊張起來。
程鐵軍對《明鏡》表示,
如果西藏、新疆地方的問題沒改善,很難只見到內蒙古的問題改善。而西藏和內蒙古問題的解決,不是中國是否應該先民主的問題,這是一個互相促進的過程,少數
民族本身爭取民主的過程,也是中國整體民主發展的一步,少數民族爭民主的努力和漢族民主化的近程互有關係。
曾有一句話說:“中國大陸不民主、台獨不可能,中國大陸民主了,台獨不必要”,程鐵軍認為,對於藏獨、疆獨或其他少數民族問題,也是同樣的道理,他不認同大一統的概念,“人家不舒服,就讓人家過自己的日子,人民的福祉最重要”。
不過,程鐵軍對《明鏡》指出,目前當局的心態還是永遠不要出亂子,期望怎樣統治少數民族地區,少數民族就怎樣接受,只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了。“如
果統治者認為政權可以延續,他們憑什麼給(少數民族權力)?都是統治不下去了才改,而統治不下去的理由,就是人民不接受,這樣就是自下而上,由民間力量來
推動民主。”(《明鏡月刊》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