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平崛起論有待商榷。
隨著中國的崛起,外界對中國的興趣也逐年高漲,以英文撰寫或翻譯中文的中國相關書籍可說是汗牛充棟。近期有兩本書受到媒體的注意,一是閻學通著、貝淡寧(Daniel A. Bell)、孫哲編的《古代中國思想與現代中國力量》(Ancient Chinese Thought, Modern Chinese Power),另一本則是愛德華‧魯瓦克(Edward N. Luttwak)的《中國的崛起與戰略邏輯》(The Rise of China Vs. The Logic of Strategy),它們分別受到國際媒體的關注評論;根據書評,兩本書不約而同地對中國所謂的和平崛起做了評論,也有各自對以古中國經典作為中國未來走向指引的不同看法,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作者的觀點幾乎是南轅北轍。
閻學通的(非)鷹派思想
由《印度人報》(The Hindu)所發行的印度雜誌《前線》(Frontline)在2012年12月底的期刊中介紹了閻學通的新書。閻學通是北京清華大學國際關係學系教授,編輯貝淡寧是加拿大出身的清華大學倫理學和政治哲學教授、另一位編輯孫哲也是清華大學國際問題研究所教授。閻的新書是美國普林斯頓出版社的中國系列的其中一本,中國系列的目標是翻譯當代中國在人文、社科和法律領域具獨創性和高度影響力的中國學者的著作。
為《前線》撰文的印度學者努拉尼(A.G.Noorani)特別指出儘管閻學通在西方普遍被視為是鷹派,但這本書可以證明西方的說法有誤。閻學通曾於2011年底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中國如何才能打敗美國”一文,文中他也這樣說道:“我信奉現實主義政治。西方學者因為我的政治觀點給我貼上了‘鷹派’的標籤。其實我只是從不高估道德在國際關係中的重要性罷了。但現實主義並不意味着政治家只該關心軍事和經濟實力。實際上,道義對塑造各種政治勢力的國際競爭並決定誰勝誰負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努拉尼並提出兩個理由說明為什麼閻學通的著作值得閱讀。第一,此著作乃根據國際關係的高階學術研究,閻對西方和中國經典皆有通透的認識;第二,閻本身就是一位出色的公共知識份子與學者,美國著名期刊《外交政策》於2008年將他列為“全球100名公共知識份子”的其中一人。在這本新書中,有3位評論者分別評論了3篇閻學通的文章,之後閻予以回應,書裡也收錄了與閻的訪談。
引經據典的中國崛起
閻學通同時是學者和政治評論家。他在這本書中將他從中國經典中得到的省思與洞悉應用於當代國際政治。
中國於西元前221年由秦始皇統一,在那之前的春秋(西元前770-476)與戰國時期(西元前475-221)是小國間為了領土爭奪而不斷競爭的時期。
閻學通在書中寫道:“作為一個政治科學家,我研究先秦時期諸侯國家的政治思想,並不是為了研究古代,而是為了從中獲得可為現在的中國崛起借鏡的歷史教訓。歷史學家才需要研究先秦思想和歷史事件的真實性。21世紀的中國正面對一個歷史性的挑戰:往超級霸權之路將會是成功或是失敗;不論結果為何,它都會影響全世界,而這也是為什麼世界現在正關注著中國。研究先秦政治哲學可以為中國外交政策和世界提供指引。從中國的觀點來看,我們可以研究先秦思想中崛起強權的起落經驗;從世界整體的觀點而言,我們可以反省中國的崛起如何為國際秩序的穩定以及國際規範的進步帶來貢獻。”
霸道vs 王道
努拉尼指出閻學通中國研究的中心思想就在於霸道與王道的比較。閻在書中表示孟子相信“霸道就是使用強力的同時卻假裝仁慈,霸道因此會擁有廣大的領土;賢王會倚賴倫理道德和施行仁政,賢王不須要擁有大片領土。”努拉尼更指出中國從古代思想以來就反對“霸道”,而它現代的批判目標就是小布什領導下的美國。閻學通告訴讀者,中國的崛起並非朝向霸道,而是王道;中國不會閃避其力量崛起之路,但她會以人道的方式使用權力。
閻學通認為自二次大戰結束後,美國就一直走在霸道的路上,但中國自1840年起卻是不斷受到西方勢力的入侵;中國以國際秩序的政治道義看待霸道,美國則是從國際秩序穩定的角度看待霸道。閻並表示孟子和荀子的差別也在於此:孟子根據霸道的政治目標是否正確予以評價,荀子則是根據國際秩序的穩定性評價霸道。
閻學通在書中不斷強調具道義之政治領導的重要性、以及中國必須成為一個負責的國家。他的分析是根據中國7位古代思想家──管子、老子、孔子、孟子、墨子、荀子以及韓非子──的哲學思想。他寫道:“先秦思想家所提倡的維持和平的方法為現代中國的國安政策提供了兩個信息:一是中國必須倚賴自己的軍事力量保護自己的和平環境,由於和平概念還不是所有國家的對外政策,也由於國際秩序和規範還不能預防戰爭,中國唯一的選擇就是增強自己的軍事能力以維持自己的和平環境;二是中國應該主動在國際間建立一個國際安全制度和規範、並倡導世界和平的實現。”
對美國沒有期待
閻學通對美國沒有任何幻想,他認為美國只是以政治結盟取代領土吞併。霸權會產生出自己的合法性,閻寫道:“霸權的國際責任、意識型態和權力都會產生合法性、它也因此可以根據此合法性對外使用武力:(1) 當一個國家被其他國家承認為霸權時,這些國家認為這個霸權有責任以武力保護它的盟友、支持現有的國際秩序、以及維持它霸權的地位;(2) 接受霸權的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因為許多其他國家也接受了霸權的意識型態,而這個占有優勢的意識形態因此也就使得霸權的文明有了思想上的優越性;(3) 當霸權被其他國家所接受時,此霸權也因此有主導國際規範建立的權力,而在它主導下所建立的國際規範會與霸權本身的利益重疊,這也提供了霸權使用武力以維護自身權利的合法性。”
在這樣的國際體系下,閻學通給予中國這樣的建議:“中國的崛起戰略必須採用平衡發展原則,也就是平衡地發展整體國家能力的各個要素。將經濟成長視為國家發展的中心原則可提升國家的物質能力,但是經濟成長原則並不能作為發展國家整體能力的基礎。平衡發展原則將使中國能在政治和經濟上獲得平衡發展。”
閻學通並警告,假使中國無法限制因經濟至上原則導致的金錢崇拜,平衡發展將為不可能;增強政治能力的核心方法是增進中國領導層的品質,後者的關鍵就在於建立一個以能力高低為升遷標準的制度,提拔優秀的黨員、並將次等的黨員降職。更重要的是,假使中國希望擁有更多的國際政治權力,她必須建立起一個可以吸引人才的制度。
中國和平崛起論有待商榷
另一方面,彭博社則是在12月10日刊登了英國資深外交官、中國問題專家華爾頓(George Walden)對《中國的崛起與戰略邏輯》一書的書評。此書作者魯瓦克是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高級顧問。
書評首先引用了新任中紀委書記王岐山之前曾在美國說過的一句話:“真正了解中國並不容易,因為中國是一個文明古國,屬於東方文化…美國是世界第一的超級大國,而美國人民是非常單純的。”但華爾頓認為美國國防部顧問魯瓦克和他寫的這本書也許並不那麼單純。
華爾頓也提醒讀者不要被看似艱深的書名給騙了,戰略或許抽象枯燥,但是魯瓦克讓這個主題活了起來,也更具有爆炸性。《華爾街日報》書評人瑪麗‧基瑟(Mary Kissel)同意這點,她說魯瓦克或許沒有中國或是其政治經濟的專業知識,但是魯瓦克對歷史上的強權起落有深度研究、可以從軍事戰略家的角度分析中國(魯瓦克出版於1976年的《羅馬帝國的大戰略》就是戰略分析的經典之作)。
中國的專家認為在現有的美國政策下,中國可以完成中國領導人承諾的“和平崛起”,但魯瓦克不同意。他認為自2008年的金融危機以來,北京的國際政策就變得強硬,因為中國認為美國的霸權地位已經在下滑。
過早的自負
魯瓦克指出許多中國“過早的自負”的例子,如中國的貿易政策和她與越南、日本、菲律賓等國的島嶼爭議,北京等於是在主張全南海區域的主權,魯瓦克認為這是一種蠻橫的掠奪。
華爾頓表示這也是魯瓦克的“戰略邏輯”獲得應用之處。魯瓦克認為,中國追求迅速的經濟與軍事成長以及全球影響力,但是這兩項其實是不相容的,因為經濟與軍事成長必定會引起其他國家的抗拒。的確也如魯瓦克所預測的,中國的鄰近國家已經開始形成集體的軍事結盟和貿易保護主義以對抗中國崛起,甚至連越南都開始進一步發展與美國的關係。
越南現在允許美國海軍使用金蘭灣軍事基地;而曾經讓美國頭痛的盟友菲律賓,儘管在1991年曾投票決定逐出國內的美軍,現在也已經開始請求重新與美國締結軍事聯盟;新加坡已同意美國在新加坡部署瀕海戰鬥艦;而澳大利亞2011年也決定讓美軍陸戰隊定期駐紮在澳大利亞達爾文基地──二戰後美軍首次的進駐;最近令人意外的發展還有緬甸,剛啟動民主化的緬甸軍政府也希望加深與華盛頓的關係。
中國之外的亞洲國家也正在加強與彼此的關係。舉例來說,在2011年5月東盟10國的會議上,菲律賓總統阿基諾三世(Benigno Aquino III)就要求對南沙群島主張主權的國家(南沙群島座落在南海的馬來西亞、汶萊、菲律賓和越南之間)“結合起來反抗中國近來的侵略性行動。”這段發言在幾年前大概難以想像,東南亞的這種結盟假使沒有奧巴馬政府“亞洲軸心轉向”政策的支持,也不可能會成立。基瑟認為,很明顯地,中國的軍事挑釁已改變了亞太區域的政治動態,而且是對北京政府不利的改變。
魯瓦克在書中寫道:“戰略邏輯本身預示了中國崛起的減速、甚至倒退;假使中國的政策態度可以更緩和或柔軟,減速的崛起是可能的結果,但假使中國對外持續保持強硬,崛起的倒退也不無可能。”
中國的封閉
魯瓦克以“大國的自閉”一詞來形容北京政府對其霸道風格的無感。雖然其他國家也可能有這個問題,但是中國作為全世界人口最多、幅員廣闊的國家,加上因國內事件過多也過於複雜導致其領導人並不特別關注對外關係,使得中國最有可能為這種自閉病症受苦。
更重要的是,2000年前發展起來的朝貢體系思想還活在中國的內心深處,也因此北京政府在國際關係上的外交態度還是以“處理蠻夷”的心態來面對。基瑟也帶我們回顧了中國外交部長楊潔篪於2010年7月在東盟區域論壇上替中國的好戰性下的解釋:“中國是一個大國,其他國家只是小國,這就是不可爭辯的事實。”
魯瓦克書中名為“古人的戰略不智”的一章大概會讓像閻學通這樣的中國國際關係研究者受到不小的驚嚇。魯瓦克認為眾人對中國古代軍事思想家的敬畏其實不太必要。他表示,儘管這些古人的寫作如《孫子兵法》,非常之細緻優美,但是它們並沒有讓中國免於受到外族或外國的侵害。
基辛格的誤判
閻學通在“中國如何才能打敗美國”一文中曾這樣說道:“美國著名外交家亨利‧基辛格曾對我說,他也認為中國古代政治哲學比其他任何外國學說都更有可能成為未來外交決策的主導思想。”然而,推崇中國古代政治哲學的基辛格卻受到魯瓦克的批評。
基辛格在他的新書《論中國》中表示毛澤東即是受到中國古代著作《孫子兵法》的影響和啟發,魯瓦克反駁說,孫子的告誡很少被應用於中國(或是中原)之外,毛主席的軍事戰略通常也都不怎麼成功。
學過中文也熟悉亞洲事務的美國財政部長蒂莫西‧蓋特納(Timothy F. Geithner)也被魯瓦克認為過於受到中國神秘性的魅惑、導致他在貨幣和技術轉讓上採取過於懦弱的政策。魯瓦克認同的美國政治人物是美國國務卿希拉里‧克林頓,他認為希拉里在面對北京時也能採取堅定立場的態度。
“大國自閉”將會使得中國無法預見她很有可能成為自身崛起的受害者。當其他國家聯合起來限制她的力量時,中國很可能在大戰略層面下受到影響並變弱。唯一的解決辦法──減緩她往全球霸權走去的速度──但這似乎不是中國政府可能採取的道路。
軍事對抗外的制衡方法
魯瓦克並不是在預言戰爭可能會發生:以中國現在的經濟成長速度看來,她將不會需要動用到軍事力以將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別國之上。魯瓦克也警告美國不要過度倚賴軍事上的反制措施,因為那很有可能會刺激中國進一步發展軍事力。他建議,假使不宜將情勢發展為軍備競賽,那麼限制中國強勢作為的方法只剩下一種:阻礙她的經濟成長。
華爾頓認為魯瓦克對中國事務的討論有其貢獻。儘管他與其他研究此問題的專家不一定互相同意,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也需要外界的意見以平衡內部的聲音。魯瓦克多年來參訪中國多次,並與大量的中國人溝通,包括人民解放軍。他的著作可說是對已僵化的思考的一種挑戰。
編譯參考新聞:
1. http://www.frontline.in/stories/20121228292508300.htm
2. http://www.nytimes.com/2011/11/21/opinion/how-china-can-defeat-america.html?pagewanted=all&_r=0
3. http://www.bloomberg.com/news/2012-12-10/kissinger-geithner-chided-author-luttwak-warns-on-china.html
4. http://online.wsj.com/article/SB10001424052970203707604578090621015971036.html?mod=wsj_share_twe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