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緬邊境上的泰國城市——美索(Mae Sot),由於60年來大量的緬甸克倫族難民和其後民運人士的湧入,這座小鎮已經成為面向緬甸的人權組織、NGO、慈善機構以及傳教士的大本營。坐在市中心街邊的咖啡館裡觀察熙來攘往的人群,你會發現,這裡的多元化程度遠非“泰國小緬甸”這個稱謂可以概括的,在我看來,這裡更像是泰國的“小東南亞”。
美索:“泰國小緬甸”和難民大本營
《明鏡月刊》朱諾 專稿
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小的展覽館了。
展覽館的門開在朝南的紅漆木牆上,門洞很矮,大約只有一米左右;門檻挺高,足有30公分;祖魯帶著我哈腰鑽了進去,她似乎看出了我臉上的狐疑,便解釋道:“這扇門是特意按照緬甸監獄牢門的實際尺寸做的。”
祖魯擰亮展廳裡的燈,一群蚊子“嗡”的一聲迎面撲來,像是在黑暗中餓了幾天的囚犯看到送進來的肉飯。我用手中的介紹冊子轟趕了好一陣子,才定下神來,打量起這間展廳的內部。
展廳確實很小,大約只有20多平米。四面的牆壁上是文字和圖片介紹,房間的當中有一些鐐銬和刑具的實物。東北角隔出一間五六平米的小間,裡面簡單的陳設是仿照緬甸牢房的實際樣子佈置的,鐵柵欄門上掛著一把鐵鎖,透過柵欄,可以看到屋裡地板上鋪著的竹蓆,蓆子上堆放著髒兮兮的毯子和毛巾,牆角處是兩個塑料臉盆,就沒有其它東西了。
“沒有馬桶?”我隨口問道。
“那兩個臉盆,一個是洗涮用的,另一個是就是便盆。”祖魯大概已經對訪客解釋過千百次了,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然後,她指著門口牆上的照片說:“我還是從頭給你講解吧。”
祖魯是一位30多歲的緬族婦女,說得一口流利的英文。為了準備緬甸之行,我已經做了大量的功課,其實,她的講解和展覽中的絕大部分內容我都已經很熟悉了,但我還是跟著她,一字一句聽完她的解說。間或,她會向我拋出幾個問題,大多不是關於緬甸或者政治犯的,而是對我的來訪感到好奇。就她所知,自從2000年這家“緬甸政治犯展覽館”開館以來,還從未有過來自中國大陸的訪客。
緬甸政治犯展覽館的入口,訪客需要哈腰進入。
1 緬甸政治犯展覽館
這家展覽館是由一個名為“緬甸政治犯後援會”(Assistance Association for Political Prisoners,AAPP)的人權組織建立的,地點在泰緬邊境上的泰國城市——美索(Mae Sot),由於60年來大量的緬甸克倫族難民和其後民運人士的湧入,這座小鎮已經成為面向緬甸的人權組織、NGO、慈善機構以及傳教士的大本營。
AAPP的發起成員和管理人員全部都是被釋放後的緬甸政治犯。他們在官方網站上發表的宣言中稱,該組織的使命是:“向目前仍在監獄的政治犯及其家屬提供最基本的生活必須品,如食品、藥物等;記錄並報導當局對政治犯和民運人士實施的侵犯人權行為;爭取國際組織和政府的支持,以力求緬甸所有的政治犯獲得釋放。”
我第一次聽說這個組織和這家展覽館是從愛瑪•拉金(Emma Larkin)的書《在緬甸尋找喬治•奧威爾》(Finding George Orwell in Burma)中讀到的,書裡並沒有給出地址,按拉金的話來說,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她在書中採訪到的人物大多用的是化名,為了今後不致於因為書的出版而難以再進出緬甸,甚至連她自己也用的是筆名,直到今天,大概除了出版商,沒有人知道她的真實姓名是什麼。
和尋找其他緬甸流亡人士建立的機構一樣,找到這家展覽館頗費了我一番周折。AAPP的官方網站上只有一個公共郵箱(PO Box),沒有地址。我在清邁見到了緬甸流亡人士主辦的雜誌《伊洛瓦底》的主編覺佐莫(Kyaw Zaw Moe),從他那裡得到了一個電子信箱,電郵發過去後,很快收到了一封挺熱情的回信,信中附帶一張有詳細地址的地圖和聯繫電話,發信的人就是祖魯。
祖魯的講解從1988年震驚世界的緬甸“8888”事件開始,到2007年的“藏紅花革命”運動,一直到目前緬甸的政治局勢,詳細敘述了緬甸軍政府掌權後對異議人士的迫害。牆上的圖片中不僅有當年緬甸軍隊在街頭向示威群眾開槍射擊的場面,也有監獄中政治犯遭受酷刑的情景。“當然,這些獄中的圖片都是那些政治犯出獄後,根據他們的口述而再現的。”祖魯解釋說。
展覽圖示中記錄的緬甸在押僧侶名單。
由於AAPP的主要使命之一是“記錄並報導當局對政治犯和民運人士實施的侵犯人權行為”,所以展廳牆上貼滿了緬甸政治犯的照片,他們當中有鬢髮蒼白的老者,也有一臉稚氣的學生,甚至還有幾十名身穿袈裟的僧人。自從“8888”事件以來,緬甸軍政府關押在監獄的政治犯最多時達到2000多人,2012年末,美國總統奧巴馬訪問緬甸前後,當局先後大赦了幾批犯人,據祖魯的介紹,即使如此,緬甸監獄裡至今仍有1000多名政治犯。
我指著照片中的一些空白處問:“這些人是……?”
祖魯回答:“有些人已經被釋放了,另一些人則死在獄中。
”
在另一張重要政治犯的貼板中,祖魯指著左上角的一個人告訴我:“這就是敏哥奈(Min Ko Naing),這個展覽館就是在他被關押11週年之際建立的。”
照片上的敏哥奈非常年輕,一副學生打扮,白襯衫藍褲子,一隻手插在褲兜裡,目光堅毅地正視著前方。他是“8888”學生運動的最高領袖,先後被當局判刑75年,是緬甸民主人士中名望僅次於昂山素季的人物。覺佐莫主編曾向我提到他,告訴我敏哥奈已經在奧巴馬到訪前被提前釋放了,並說,到了仰光我可以去採訪他。
展廳正中的長桌上,放著一組建築模型,從那放射狀的圓形格局和鮮紅的圍牆與屋頂不難看出,這應該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永盛(Insein)監獄了。這座英國人於殖民時期修建的監獄,是緬甸兩大著名監獄之一,曾經關押過當年的反英獨立人士,後來因關押昂山素季等民主人士以及惡劣的生活條件、殘酷的獄刑而名聲遠播。當年英國人修建這個監獄時,設計的最大容量是2500名左右的犯人,而祖魯告訴我,軍政府在高峰時期,曾在這裡關押了10000多名囚犯,其中包括1500多名政治犯,牢房內擁擠的狀況可想而知。
永盛(Insein)監獄的模型。
喬治•奧威爾在緬甸當皇家印度警察的時候,曾在永盛警察局任職,少不了光顧這家監獄。他曾在一篇散文中描述過緬甸監獄的情況,但令人印象尤為深刻的獄中場景卻是在他著名的反極權主義小說《1984》中的章節。主人公史密斯在日記中寫下“打倒‘老大哥’”之後不久,就被出賣而關進了政府“友愛部”的牢房。奧威爾這樣寫道:
【招供不過是個形式,但拷打卻是貨真價實的。他給打過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記不得了。不過每次總有五六個穿黑制服的人同時向他撲來。有時是拳頭,有時是橡皮棍,有時是鐵條,有時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滾,象畜生一樣不講羞恥,蜷縮著身子閃來閃去,想躲開拳打腳賜,但是這是一點也沒有希望的,只會招來更多的腳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睾丸上,脊樑骨上。這樣沒完沒了的拳打腳踢有時持續到使他覺得最殘酷的、可惡的、不可原諒的事情,不是那些警衛繼續打他,而是他竟無法使自己失去意識昏過去。有時候他神經緊張得還沒有開始打他就大聲叫喊求饒,或者一見到拔出拳頭來就自動招供了各種各樣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什麼都不招,實在痛不過時才說一言半語,或者他徒然地想來個折衷,對自已這麼說:“我可以招供,但還不到時候。一定要堅持到實在忍不住痛的時候。再踢三腳,再踢兩腳,我才把他們要我說的話說給他們聽。”有時他給打得站不住腳,像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裡的石頭地上,歇息了幾個小時以後,又給帶出去痛打。也有時間歇時間比較長。他記不清了,因為都是在睡夢中或昏暈中度過的。】
拉金在她的書裡論證,奧威爾實際上不止寫了一部以緬甸為背景的小說(指《緬甸歲月》),而是三部。在《動物農場》和《1984》裡,很難說沒有緬甸的影子。祖魯向我講解的緬甸獄中虐待政治犯的場景,就與奧威爾的描述相差無幾,而這些事卻是在奧威爾的著作發表幾十年之後還在發生著的,難怪緬甸人稱奧威爾為“先知”,而將他這三部小說合稱為“緬甸三部曲”。
我告訴祖魯,幾天以後我就會去緬甸,到時候想去永盛監獄看看,哪怕只是在門口望一望。她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那裡戒備森嚴,很難靠近,更不要讓“他們”看到你手裡的相機。
整個講解過程大約只要半個小時。回到庭院裡,祖魯問我,還有一張35分鐘左右的DVD,關於這個展覽館的歷史和緬甸政治犯目前的處境,要不要看一看。我說,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