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3月,香港總督麥理浩與鄧小平見面時說,香港人對1997之後的情況深感憂慮,北京要正視這個問題。聽了麥理浩的擔憂後,鄧小平指出:“如果你覺得香港難治,你應該試試治理中國。”當時,中國剛經歷“文化大革命”,鄧小平已經看出中國的處境艱難
《新史記》記者 柯宇倩
天安門鎮壓保持了中國往後的穩定
1989年學生運動時,鄧小平已84歲,他既沒有走到街上與示威學生會面,也未處理黨每日回應的細節部分,但他仍在幕後專注地觀察事態進展,也是最終的決策者。傅高義說,在鄧小平看來,示威者是改革開放下的受益者,現在卻是社會穩定的威脅者,因此鄧小平對示威者沒有太多的同情。
當時高層領導間的政治分歧,特別是趙紫陽和李鵬,以及鄧小平逐漸減少涉入日常事務的情況,都是導致衝突和矛盾的原因,這樣不確定的環境又在底層產生社會騷亂與惡化的根源。大部分的學生對政治自由較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個人自由,例如選擇自己工作的自由和逃離政治導向的自由。對一般大眾來說,許多人擔心的則是通貨膨脹。
一開始,鄧小平試圖避免流血衝突,因為這樣只會激怒示威者,但從一開始,他就相信強硬的手段是必須的。胡耀邦葬禮後,鄧小平更直接涉入監督黨對示威者的回應,他要確保官員準備執行任何他認為重整秩序必要的步驟。
人民日報《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四二六”社論加深了示威學生的不滿。為了恢復公眾的支持,鄧小平準備廢黜趙紫陽,選定一位新領導,在軍隊接管天安門廣場後立刻上任,對外亮相,而此人必須與天安門鎮壓無關。5月19日,鄧小平、陳雲、李先念選定有對外經驗、科技知識,並承諾改革的江澤民,作為新的中共中央總書記。
傅高義寫道,沒有證據推測鄧小平對於軍隊鎮壓天安門廣場的決定有任何遲疑。6月3日下午2時50分,鄧小平對遲浩田下達“用一切手段恢復秩序”的命令。在鄧小平看來,即使6月3日街上被清空,示威運動仍非常可能沒有停止。“示威者只會暫時撤退,在往後匯集成更大的勢力……6月4日使用的力量確保了運動立即、確定、一勞永逸地終止。”
鄧小平的家人指出,儘管鄧小平遭受許多批評,但他從未懷疑過自己做的決定是否正確。雖然許多觀察家相信不使用暴力也能清場,但鄧小平所擔心的,不只是廣場上的學生,還有國家整體的權威喪失,他的結論是,強力的行動是恢復政府權威所必須的。
傅高義認為,許多對於天安門悲劇的種種推測,都無法給出確切答案。能肯定的是,天安門鎮壓後的20年,中國處在相對穩定和經濟快速發展的情況。今日,中國人享有比1989年更舒適的生活,也比中國過去任何時候要更便於得到世界各地的資訊,中國人的教育水平和壽命都持續增長,中國人對自己國家的成就也感到驕傲得多。
“六四”天安門事件導致中國在國際間受到抨擊,西方高層停止訪問中國,西方國家對華限制科技輸出,特別是軍事科技,許多人懷疑中共在中國是否還有未來?在此嚴峻的情況下,鄧小平相信,要重新取得公眾的支持,黨絕對需要保持經濟的快速增長,此外,他也認為需要對外部世界開放,而不是關閉國門。鄧小平也提出,必須快速調查、懲罰貪腐大案,不論誰涉案;他重申,第三代領導人必須持續推行改革開放的政策。
將指揮棒交給江澤民後,1992年1月17日,87歲的鄧小平登上專車,開始了南巡。沒有任何一位中央領導,即使是江澤民,事先得知鄧小平的出發時間和行程。中央領導與地方接待人員都只知道這是場鄧小平的“家族出遊”,成員有鄧小平、夫人、四名子女(小兒子鄧質方不在內),以及子女的配偶共17人。
鄧小平在此次“出遊”中考察了武漢、廣州、深圳、珠海、上海,發表一系列講話,強調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理論,促成了這些地區更大的市場開放與更快的成長,也未中國往後五年的變化定下路線。江澤民把鄧小平的觀點提升為“鄧小平理論”,稱讚鄧小平是“改革開放和中國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總設計師”。
鄧小平的精神覆蓋1992年10月12日至18日的中共十四大,即使他到最後一個環節才現身會場。該次會議把“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理論”、 “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改革開放”等基本路線寫進中共的黨章,鄧小平也安排了在十四大上胡錦濤成為最年輕的政治局常委——胡錦濤後來成為江澤民的接班人。
鄧小平說過,他希望後人記得的自己,是真實的自己。他希望留下好的一面,但他也不願意受到如毛澤東那樣被浮誇的讚揚,與毛澤東將自己比作偉大君王不同,鄧小平不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他希望自己作為“中國人民的兒子”的形象被後世銘記。
鄧小平最後一次公開露面是在1994年新年。1997年2月19日凌晨,鄧小平逝世,享年92歲。3月2日,遵從鄧小平的遺願,他的骨灰被撒向大海。
多處讚揚鄧小平遭質疑
傅高義的《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出版後引起廣泛關注,也受到多方肯定與讚許。書中對鄧小平帶領中國走向市場經濟改革、提升中國的國際地位等成績予以正面評價,傅高義問道:“20世紀政治領袖中,有誰在提升如此眾多人民生活水平上做得更多?”“20世紀政治領袖中,有誰擁有如此深刻、持續地影響世界歷史的能力?”傅高義認為,鄧小平實現了讓中國成為一個現代化國家的夢想。
鄧小平在歷史上的評價不一,傅高義對鄧小平的讚揚,也遭到一些評論家的質疑。方勵之便在《紐約書評》載文批評此書的“一個特色就是系統性地不考慮人權問題”。方勵之也認為鄧小平“讓億萬人脫貧”的說法本末倒置。
《紐約書評》專欄作者、評論家祈士遵(Christian Caryl,一譯祈士坦)也撰文指出,《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一書中,一些部分的描述令人讀起來感到疲憊,在書中可找到對於鄧小平職業生涯的描寫,但如果想瞭解鄧小平的生活,恐怕會讓讀者有點失望。“從文體上說,一本傳記還是該講一個故事,最好是讀者不必費力就能解讀的故事。”
祈士遵認為,傅高義似乎快速地略過鄧小平經歷過的艱苦、黑暗的一面,對於鄧小平身後的大量迷團、驚人的陰謀詭計、四川人的辛辣氣息等,幾乎都被忽略。雖然傅高義確實提到一些黑暗面,但經常太過小心翼翼,例如描述鄧小平成為最高領導人,或者取締北京民主牆的部分。
祈士遵也指出,傅高義在敘述鄧小平不那麼體面的時刻時,沒有展現足夠的大師風範。例如在描述1957年“反右”運動時,並未介紹這場運動中受害者遭到的虐待、自殺、被判刑勞改或流放。“傅高義過於傾向用黨的邏輯來解釋,例如天安門鎮壓或西藏議題。”
不過,祈士遵稱讚傅高義出色地把中國巨變的政治細節重建出來,《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是眾多鄧小平傳記裡最完整、最有信息量的一本書,“如果不是他,很多珍貴的歷史資料可能我們就不再有機會知曉。”傅高義所揭示的新鮮內容,通常來自於內部人士口述的貢獻,而不是來自於書面材料。
英國《金融時報》中文網專欄作家許知遠在《亞洲週刊》撰文指出,當世界驚嘆於“中國統治世界”時,卻忘記了它有個多麼卑微的開始、經歷了多麼顛簸的道路,《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是傅高義10年研究、超過900頁的作品,似乎也匹配他的傳主與個人雄心。
但許知遠認為,傅高義一廂情願地把中國成就都歸在鄧小平的名下,“他讓3億人擺脫了貧困”這一說法自身就存在著邏輯錯誤:傅高義忘了是共產黨的統治讓這3億人陷入困境,也是這些人的勞動與才智讓自己擺脫了貧困,而鄧小平是此壓迫性體制的重要締造者,當經濟改革啟動時,積鬱已久的巨大能量噴薄而出。
許知遠認為,現在的中國由於鄧小平的不徹底改革和暴力鎮壓學生運動,官僚系統重新迅速膨脹,且普遍性道德崩潰。不論鄧小平多麼開明、作了多少讓步,都沒人能忘記共產黨對於權力的壟斷。“如果我們不能批評鄧小平的弊端,則對他的所有讚美都不令人信服”。
英國資深記者、歷史學家梅兆贊(Jonathan Mirsky)認為,傅高義對鄧小平經濟改革所做的研究調查,是書中最有價值的部分,但梅兆贊在稱讚傅高義撰寫功力與所做的研究之際,也提出了疑問。他在《紐約時報》的書評指出,傅高義對天安門鎮壓的描述主要準確,但他略過了週日早晨的開槍,以及許多家長在廣場邊緣搜尋孩子的過程,傅高義其實可以採訪當時在現場的記者,而不只是閱讀他們的報導。
梅兆贊表示,令人失望的是傅高義解釋為什麼天安門悲劇引發西方的一片嘩然,其程度遠大於在亞洲發生過的類似規模的悲劇。傅高義的答案包括在天安門的同步轉播,對此梅兆贊也認同,但其餘的答案,如觀者“解釋”他們所見到的是“對經濟、資訊和政治自由永遠勝利的美國神話的攻擊”、斷然指出鄧小平“不是為了報復”,以及對外國記者來說,天安門運動是“職業生涯中最激動人心的時刻”等,都讓梅兆贊覺得不對頭。
《華盛頓郵報》前駐北京站站長潘文(John Pomfret)也認為傅高義太過分地讚揚鄧小平。他在《華盛頓郵報》撰文指出,傅高義在回答鄧小平如何於毛澤東權威下存活過來,以及鄧小平如何利用與美國和日本的關係、使其有益於中國等問題上,都有出色的描述。
但潘文指出,傅高義對鄧小平熱情的歌頌,讓此書有時讀起來像是中共的出版品。傅高義似乎也高度認同鄧小平“如果讓中國有更多自由,將轉化為混亂”的觀點。潘文補充,傅高義認為鄧小平推動經濟改革,事實上,經濟改革似乎是公社制度廢除下中國人民的要求。在西方對天安門事件的關注上,潘文指出,傅高義沒提到的解釋是,比起其他國家地區發生的屠殺事件,中國更為重要,這也是為何傅高義花了超過10年時間寫此書的原因。
1992年1月19日,鄧小平到深圳皇崗口岸眺望對岸的香港。(資料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