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的青春歲月和革命引路人（5）
《新史記》郭羅基
祝 頌和是走讀生，他的家在離學校不遠的無錫南門。他對我說：“你跟我回家，到我家避一避。”我回答：“我不能走，學生自治會有責任保護學校，保護同學。”他 急得跺腳：“國民黨撤退的時候可能會大逮捕，你的名字在黑名單上，是千真萬確的。”他這才告訴我，是他的一個親戚在城防指揮部看到的。他給了我家裏的地 址，說：“要是情況緊急，隨時可以來。”（注2）
雖然我對上了黑名單的事將信將疑，但不得不有所防範。
我採取了幾條應變措施。
首 先，把守大門。門房的工友名文奎，足有疾。我對他說：“文奎，看好大門！”他說：“我腿腳不便，有事跑不了。我也要走了，有人會來接我。”他建議：“我這 裏有一條鐵鏈子。我走後，你可以用鐵鏈子把大門鎖上。”我根據他的建議，用鐵鏈子把鐵門鎖住，阻擋敗兵進來騷擾，防止憲兵進來抓人。
其次，組織同學站崗、放哨、巡邏，手持童子軍軍棍，保護米倉、實驗室、圖書館。後來發現，夜裏米倉外面被掘了一個壁洞，幸而未掘穿，糧食沒有被盜。大概小偷聽到巡邏的腳步聲，或看到手電的晃動，逃走了。我們在敗兵經過的混亂時刻保護了學校，沒有受任何損失。
私錫中有兩面是農田，沒有圍牆，只有籬笆。我先偵察一番，如果來抓人，從什麼地方鑽籬笆，可以逃出去。我在那些地方佈置人站崗，說是防止外面的人鑽進來，實際上是讓他們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協助我從裏面鑽出去。
再次，國民黨抓人大多是在夜裏，重要的是對付夜裏抓人。宿舍樓只有一個大門，窗戶上釘有鐵條，封住了大門，真是瓮中捉鱉。我讓所有的同學搬出宿舍，住在一樓的幾間大教室裏。我混在群眾之中，可以得到保護。我又選了一個門邊的位置，情況緊急時如何逃走，設計好路線。
教 室裏打上通鋪，成了一個大舞台。很多人在一起，也有親密團結的氣氛。白天，有人還想家流眼淚，晚上，在大舞台上翻筋斗、豁虎跳，好不熱鬧，全然忘了憂愁。 我們入睡時，外面的公路上還不斷走著敗兵。到天朦朦亮的時候，忽然被歌聲和號聲吵醒。有的同學罵起來了：“斷命的敗兵，唱什麼歌，吹什麼號，神氣點啥？” 開始聽不清唱的是什麼，當我聽到：“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這是我在新華廣播電台聽到的歌聲！我一骨碌爬起來，說：“不是敗兵，解放軍 來了。同學們，快起來！”
後來得知，解放軍的一個團在4月23日晚上11時已從光復門入城，兵不刃血地佔領了無錫。國民黨的黨政軍機關早已棄城而逃，他們要大逮捕也沒有時間了。入城的部隊，番號是第三野戰軍10兵團29軍87師260團。唱著歌從我們學校門口經過的是解放軍另一支向南的追兵。
各 個教室的同學都被我叫起來，臉不洗，飯不吃，集中到校門口，鼓掌、唱歌、喊口號，歡迎解放軍。不久前學會的進步歌曲，都派上用場了。《你是燈塔》中的“年 輕的中國學生們”，又改回“年輕的中國共產黨”。昨天和今天，我們看到兩支完全不同的隊伍，從校門口經過。昨天的國民黨敗兵，長官和官太太騎著馬，當兵的 歪戴著帽子，倒掛著槍，稀稀拉拉，真是潰不成軍。解放軍雖然衣服破舊，但隊伍整齊，士氣高昂。同學們看不出誰是長官，這一點印象尤其深刻，不時交頭接耳地 議論。特別感動的是解放區支前的民工，把農村的獨輪車推進了城市，運送糧食和彈藥。
到了10點鐘，我忽然想到，應當 去找地下黨的領導，接受新任務。陳國偉撤退後，我的領導是“老張”。每次接頭的地點都不固定，到哪裏去找？那就找入城的解放軍吧。我和陸大福兩人進了城。 商店都不開門，但馬路上人來人往，喜氣洋洋，還有人高喊：“天亮了！”我們兩人都覺得肚子有點餓，先到我家裏吃點東西。正捧起一碗稀飯，看見“老張”在馬 路上仰著頭查門牌號碼。我立即上前打招呼，他說正要找我。他自我介紹，真名是陳秉基。解放軍雖然佔領了無錫，但接管城市的幹部隊伍還沒到，地下黨要站出 來。第一個決定是發動一次大遊行。他要我趕快回學校，把隊伍拉出來，到市中心的圖書館集合。
我和陸大福，稀飯沒喝一 口，又回到學校。拉出500多人的隊伍，奔向圖書館。私錫中雖然路途遙遠，卻是最先到達，因為我們的隊伍是現成的，不像市區的學校，要挨家挨戶把同學們叫 出來。兩點鐘，集合了2000多人。開會，有一個人講了幾句話，隨即遊行隊伍出發。前面打著橫幅：“迎接解放，走向光明”，從圖書館，經崇安寺、中山路， 出控江門，到江陰巷，那是解放軍來的方向。等了一回兒，並沒有迎來解放軍，又折回，經光復路進光復門。這又是昨夜解放軍入城的路線。回到圖書館，遊行隊伍 解散。
遊行隊伍一路高喊口號。私錫中的隊伍還不斷地唱進步歌曲，有時扭一程秧歌，使人刮目相看。
無錫圖書館。
遊 行隊伍在光復路經過我的家門。我和幾位學生領袖走在隊伍的最前面。一位鄰居後來告訴我，他對我母親說：“你們的阿大在領頭遊行，危險呀，快點去把他拉出 來。”那時國民黨的飛機還在頭上盤旋，確有危險。但母親說：“勿可以的。那麼多人在遊行，個個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人家不危險啊？”我母親沒有文化，但 深明大義。
私錫中的隊伍回校時，到東門亭子橋，已過六點，宵禁開始，有解放軍士兵站崗，不准通行。我在救火會打電話給軍管會，軍管會派來一位海秘書，讓哨兵放行。這位海秘書就是海哮，後來我們成了朋友。
回到學校，開飯時間已過，食堂關門了。同學們在宿舍裏高談闊論，興奮不已。大家在暢想10年、20年後的幸福生活。
這一天，我沒有吃過一頓飯，不覺得餓，歡天喜地入夢鄉。
90 年代，老同學聚首，聯歡會變成了訴苦會。訴說往事，幾乎每個人的經歷都是一部悲劇。不少人被打成“右派分子”、“反黨分子”、“反革命分子”，有幾個人蹲 過監獄，還有一個人被押赴刑場陪斬。想起1949年4月24日晚上迎接解放時對未來的憧憬，好不心酸！他們在我的影響下，心向共產黨，參加了革命，卻落得 如此下場，我向他們致以深深的歉意。
注2，1950年，我的公開職務是中共無錫市委學校總支 保衛幹事，實際上參與公安局一科（偵察科）的秘密工作。我看到了國民黨城防指揮部檔案中的黑名單，果然我名列其中，還有秦廷棟。名單上大部分是教育學院的 大學生，也有工人，中學生只有我們兩個。列入黑名單的理由是滑稽可笑的，有的是“跳秧歌舞”，有的是“唱匪區歌曲”，有的是“參加營火晚會”，還有“夾帶 馬克思的書籍招搖過市”，秦廷棟和我好像罪名最重，曰“共匪嫌疑”。（《新史記》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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