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賈斯柏·貝克著 姜和平譯
很 多北京人都有類似這樣的經歷：他們不得已跟迫害過自己，甚至把親人迫害致死的人長期為鄰。對林洙來說，這樣的記憶一定更為錐心刺骨。清華大學當年的某些紅 衛兵頭目現已成經為國家領導人，並且還打算繼續毛在“文革”期間未競的破壞事業。直到今天，人們仍然忌談過去，由暴力和恐怖釋放出來的惡魔依舊陰魂不散。
“紅衛兵從這兒抓走我丈夫”
2002 年，我見到林洙的時候，她已年逾古稀。她戴著深度眼鏡，頭髮花白，腳步依然穩健。我們沿著清華園整潔的草坪漫步，她指著一幢二層小樓對我說，那就是她丈 夫、建築歷史學家梁思成慘遭紅衛兵暴力摧殘的地方。“這是我們當年的住宅，紅衛兵就是從這兒抓走了我丈夫。”當年迫害過他們的人現在是小樓的新主人，至今 仍然在校領導層中擔任要職。林洙摸索著掏出一小包紙巾，輕輕抹去眼角的淚水。她現在獨居的單元樓離這幢小樓只有幾百米遠，她住在一層，家裡有鋼琴和精心收 藏的古典音樂。“紅衛兵來揪他的時候，他的肺結核已經到了晚期，身體極度虛弱。他第一位夫人就是患肺結核去世的。”林洙指的是林徽因，當年新月社文學沙龍 才貌雙全的女主持人。“在批鬥會上，儘管旁邊得有人扶著他才能站立，他們還是硬逼著他站起來。”
梁思成的遺孀林洙。
“這 兒是江青在群眾大會上講話的地方。”我們走到一處大廣場，邊上有一排剛竣工的樓房。“這個大廳，”她指著一座新的古典式、帶白柱子的大樓說，“就是鬥爭會 會場。清華校園是仿照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的風格修建的。這是科學館，是校園裡最古老的建築之一。”我們在一座四層紅磚樓前駐足，紅樓四周是修剪平整的草坪。
在 清華大學“百日大武鬥”的高峰期，對立的兩派紅衛兵用機槍、土造火箭筒、自製燃燒彈，甚至開上土造坦克來互相殘殺。一夥窮途末路的紅衛兵被包圍在科學館 裡，打算挖地道突圍。三年後，美國作家威廉·韓丁（William Hilton）來到現場，他親眼目睹了牆上的斑斑彈痕，這些是用彈頭、彈殼和用自行車內胎製成的巨型彈弓射出的螺栓、螺母等打出的痕跡。他還見到了清華 414兵團企圖從科學館突圍時挖的地道和壕溝。
“我沒有目睹那場武鬥。軍隊開進學校是1968年7月，在那以前，這 裡危險極了，也亂極了。不管是誰隨時都會闖進我們家，想搶就搶，說砸就砸。”林洙說，“梁思成收集的歷代佛像被紅衛兵當作封建迷信的罪證抄走了。我們成了 反動派，他們想把我們怎樣就怎樣，甚至乾脆把我們趕出家門。”梁思成夫婦被迫和兩個成年子女住在一個狹小的單元裡，玻璃窗全被打碎。冬天，溫度降到零下的 時候，一家人凍得瑟瑟發抖。關在這24平方米的小屋裡，梁思成用書架和櫃子設計和佈置成了隔間。只要他離開這小屋外出，就必須戴上胸前的那塊大黑牌子，上 面寫著“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後來，周恩來下令把梁送進醫院。在醫院裡，梁思成不但要被迫參加專為病人組織的“毛澤東思想學習班”，還要繼續寫自我檢 查，直到臨終。1972年，他剛恢復黨籍後不久就去世了。
中國文明不存在於其建築史？
梁 思成於1920年代末畢業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這位細長身材，戴著眼鏡，身著白色雙排扣西裝的年輕人正信心十足地展望自己輝煌的學術成就和蜚聲國際的錦 繡前程。他是清末名流、百日維新發起人之一的梁啟超先生之後，又娶了公認的美麗才女林徽因為妻。當其父大聲疾呼維新變法之時，梁思成開始潛心研究歷史。回 到中國後，梁思成即著手從事畢生巨著《中國建築史》。
巨著完成時正值二戰結束前夕。當時，研究中國文化的一流專家對 於建築這個課題甚至報以嗤之以鼻的態度。對中國古代文化的研究始於二十世紀初，這正是中國知識份子醉心於模仿西方文化的時期，因此認為舊文化值得保留的人 寥寥無幾。多數人都同意西方學者的觀點，認為中國的燦爛文化存在於文學和藝術當中。普林斯頓大學歷史教授弗里德里克 W·莫特(Frederick W. Mote)斷言，“中國的文明並不存在於其建築歷史中。”建築歷史學家安·帕盧丹（Ann Paludan）甚至認為，在中國“不需要建築學家，……沒有多少容納（建築學方面）天才發揮的空間。”
就連最熱衷 於中國古代文化的法國作家維克多·謝閣蘭（Victor Segalen）也認為，與羅馬、希臘或埃及相比，中國傳統文化在建築方面的貢獻微乎其微。他斷定，中國的建築材料不經久耐用，容易破損，建築物需要不斷 維修。謝閣蘭由此推論說，“永恆不寓於建築，而必定寓於建築師本身。”在梁思成完成他對中國建築史的研究之前，只有德國的恩斯特·伯施曼（Ernst Boerschmann）和瑞典藝術史學家奧斯瓦德·塞倫（Osvald Siren）分別於1923年和1925年對中國城市建築作過業餘研究。梁思成的父親給了兒子最有力的支持，他給梁思成提供了一份新發現的八百年前的文 獻。這是北宋建築師李誡撰寫的研究宋代建築技術的著作《營造法式》。這部書使梁思成對中國建築的發展歷程有了深刻的理解。
民 國時期，各國建築學家都曾嘗試把中國建築文化和現代建築文化相結合，但是1949年以後，他們對中國建築的興趣又淡漠了。必須承認，貶低中國建築的觀點也 有其道理。中式建築結構不論是廟宇，宮殿，衙門，還是農舍，也不論是哪朝哪代，都大同小異。農舍的基本設計和結構和北京最堂皇的宮殿都明顯相似。我曾經在 長城腳下的一個村子小住，親眼看到當地人修復一座被燒毀的房子。在沒有圖紙和建築師的情況下，一群人在愉快地重建屋頂和牆。在一個方形平台上，男人們光著 膀子往豎立的木材之間填塞泥土、石塊和稻草，築起屋牆。屋頂也很簡單。木材用量很少，細長的白色木料從房頂橫樑的這頭搭到那頭，這樣的橫樑只能承受灰色頂 瓦的重量。村裡的老式房屋大多採用茅草屋頂，但是不論用料如何，屋頂都是向下延伸覆蓋牆體，形成一個用木柱支撐的小門廊，木柱通常漆成鮮紅色。突出的房檐 保持屋牆乾燥，不致被雨水沖掉泥土。好一點的房子，屋頂一側的檁條微微上翹，形成美觀大方的飛簷。
屋頂的大小直接關 係到中國建築的美觀。窗戶總是朝南，因為背靠山坡，這村裡的房子沒有在東、西、北三面留窗戶。較富裕的鄉村民宅有灰色石牆圍成前院，東西兩側配置小廂房。 入口處有磚瓦裝飾的院門，室內舒適恬靜。但是，走在村裡各家各戶之間，特別是走過有圍牆的院落，往往產生幽閉感。中國傳統房屋的規模大小一般由多少“間” 決定，屋群的大小又由多少個院落決定。一處大王府以致紫禁城也都是不同數量院落的集合。明朝法規具體規定了每一級官僚的住宅可以有幾套院子，多少間房子和 多少根柱子。普通住宅都是三到五間；人的官階越高，他占的地盤就越大，院子也越多。其中還有迷信在起作用：比如，逢單則吉，四和六之類的雙數不吉利。 “四”在漢語裡特別不祥，因為和“死”同音。清朝法規明確規定，平民百姓的住房不能超過三間，官員可以達七間，廟宇九間，宮殿最多十一間。可見，中國建築 側重於表現房主的地位，而非其個性。（《新史記》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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