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斐德的電話帶入到那場非同尋常的對話中，此後的多年間我們一直保持聯繫。1989年的報道之後我被中國封殺了十餘年，此間我馬不停蹄地報道蘇聯的解體，以及克羅地亞、波斯尼亞、科索沃和伊拉克的戰爭，不時還會花費幾周的時間回到亞洲調查，繼續我縈繞於心的探索之旅。
我 卻沒有想過詢問斐德關於我所關心的那位中國15世紀航海家的故事。我以為斐德的研究領域主要是中國19世紀和20世紀的歷史。後來有一天，我在新加坡的網 站上看到了一篇關於鄭和的學術論文的摘要，這篇論文是1992年在華盛頓召開的美國歷史學會主席的就職演說—— 魏斐德以其卓越的能力當選為主席。
斐德在向他的歷史學家同行們的報告中，提供了關於明代航海編年史的詳盡資料。他依據各種所能獲得的文獻，統計出在1405年第一次前往印度的航行中，有62艘巨大的九桅寶船。每一艘輪船約450英尺長，180英尺寬。
斐德指出：“那麼大的一艘輪船噸位至少有3000噸，而達伽馬的船隊中沒有一艘船的噸位超過300噸。”他進一步比較指出：“即使1588年最大的英國商船，其噸位也不超過400噸。”
在 這些龐大的寶船後面，還有數以百計的八桅“馬船”、七桅糧船、六桅坐船和五桅戰船。斐德繼續指出，在這個移動的巨大城市中，“有17位帝國的太監使節和副 使；63名太監官員；95名軍事指揮官；207名旅團長；3名高級部長；2名禮部的司儀；5名巫師；128名醫護人員；26,803名軍官、士兵、廚師、 採辦人、夥計和翻譯人員。”
對我而言，更為重要的是，斐德的論文描述了1406年鄭和戰艦與廣東海盜船在馬六甲海峽的一次激烈交鋒。海盜船被徹底擊敗，在距離蘇門答臘島不遠，大部分載滿戰利品的船隻沈入海底。
龍杯！那次戰鬥和1982年打撈的失事船隻的聯繫，成為有根據的一個推斷。我11年來的探索，變成了事實，這於我而言便足夠了。
“多麼想成為明朝艦隊一員”
我立刻打電話給斐德，感謝他並向他說明所發生的一切。斐德笑著說：“發現那篇論文的確花費了你太長的時間。”幾天後，他用電子郵件附件的形式發給我這篇論文，整整10頁紙。
論 文的第42個腳註，又把我帶到了馬歡的世界，馬歡自稱“山樵”，鄭和的穆斯林教友，精通阿拉伯語，曾擔任船隊的隨從翻譯。馬歡記載了他隨明朝艦隊航行數年 間的日記。它成為我的海圖，2004年我為美國《國家地理學》雜誌作報道來到中國就循著這幅地圖開始追溯，這是更權威的鄭和航海路線圖。
馬歡航海日記《瀛涯勝覽》。
馬 歡的日記，名為《瀛涯勝覽》，刊刻於1451年，即作者去世前夕。這些記錄如同它所講述的故事一樣，幾乎湮沒不聞，逐漸演變為三個版本。1962年因在南 京地區挖掘出轉向柱而引起一些對這些記載的興趣，極少一部分學者（包括斐德在伯克利的導師，研究中國的歷史學家列文森先生）開始重建永樂艦隊已被遺忘的長 篇史詩。
研究者幾乎沒有資料可參考。因為曾保存於南京和北京的數以百萬計的明代檔案90％以上被後來的皇帝焚毀，那時明朝已反對朱棣的海運政策，奉行閉關鎖國政策達數世紀之久。大部分船隻被焚燒，中國的商人不准到海外貿易。
在不為人所知的漫漫黑暗中，這位通事的記載猶如電光乍現。《瀛涯勝覽》作為艦隊日常生活和發現的目擊者記錄，保留了對實際經歷未加雕琢的真實記載，以及對於遠離人們熟悉的生活數千英里之外的新奇而又怪誕的異域風光的驚奇。
馬 歡對於暹羅（即現在的泰國）的風俗人情充滿新奇感，他記載“男子若有妻與我中國人通好者，則置酒飯同飲坐寢，其夫恬不為怪，乃曰我妻美，中國人喜愛。”就 暹羅男人而言，文獻中記載，“男子年二十餘歲，則將莖物週回之皮如韭菜樣細刀挑開，嵌入錫珠十數顆，皮內用藥封護，待瘡口好才出行走，如葡萄一般，行走趿 趿有聲為美。”
他調查了印度柯欽市的香料貿易，描述了世界上第一個商品交易市場，詳細記述了柯欽猶太人講述的故事，即一個名叫Moshie的聖人懲罰他崇拜金錢的子民。錫蘭的珠寶商告訴馬歡，他們的紅寶石是佛的眼淚結晶而成。按照鄭和的命令，他參加了麥加朝聖。
馬歡描寫了一種奇怪的非洲動物，17英尺高，脖子有9英尺長，他猜測這是麒麟的一種（儘管它更像是長頸鹿）。他說明椰子的10種不同的用法，列舉了他所看到的每個國家的鳥類、動物和植物。
《瀛涯勝覽》不只是一部日記，還是15世紀橫跨半個地球的社會和自然的專題著作，一部傳奇故事的全面記載：鄭和的船隊，這個當時最強有力的存在，在海洋上馳騁30餘年，卻沒有征服一個國家或者瓜分別國的領土。
用另一位著名的伯克利漢學家舒爾曼（Franz Schurmann）的話說，這項宏大的事業背後的動機是“一個交流的世界，而不是一個衝突的世界”。按照西方帝國主義的價值標準，一個不可思議的世界在一個世紀後卻走向了衝突的世界這一階段。
在我們後來的交談中，斐德習慣於憑記憶引用馬歡的話，享受著這位通事栩栩如生的描述。2005年的春天，他告訴我：“我多麼想成為那些明朝艦隊中的一員。”（未完待續）（《新史記》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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