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9日星期一

倪天之英——方勵之先生印象

方勵之先生咳嗽了一聲,就在出門上課之際溘然長逝。想起印度獨立,舉世歡騰,因巴勒斯坦暴力衝突再起而愁容不展的甘地,卻被恐怖分子暗槍擊中,也是溘然長 逝。倒下去前,他抬頭看見兇手,呼出一個感嘆詞:“哦天!”來不及一切就走了。方先生坐下去之前,不像甘地那樣看見了為之奮鬥一生的印度終於獨立,他沒有 看見被抗戰中斷再被黨國背叛的中國文明現代化進程再度啟動。不過,他肯定已經知道這些日子中國忍不住了:文革逆流阻遏、政治鐵幕鬆動、醞釀為二十二年前的 八九民主運動正名……。猝然而去之前,他只咳嗽了一聲,走得比甘地更簡練。在意識到死亡來臨那一刻,他那科學理性腦袋裡出現過什麼念頭?這成了我們永遠的 謎。
 
  
見到這位中國八九精神領袖之前,我先看到的是他的字。那是他獻給老友劉賓 雁八十誕辰的禮物,他親手書寫的屈原《天問》:很長很長的橫幅,裝裱精美的長卷,一筆一畫的楷書,公公正正的毛筆字。當我和蘇煒在餐會上一寸一寸展開那幅 橫卷時,舉坐驚嘆!我們世界頂級的中國科學家,不僅如羅素、愛因斯坦、薩哈羅夫一樣,親近往聖賢哲,擁有社會擔當精神,而且是一個愛弄文房墨寶的書法家!
 
 
其實不僅如此,看看賓雁去世後他送斯人遠行的詩:“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送君于地狱门前兮,望珍重于天程……”, 可知他是何等浸淫於中國古典騷賦與西方但丁《神曲》,參透生死而得大自由。
 
 
方 勵之先生不僅喜愛中國書法藝術,浸淫中國古典文學,他還酷愛意大利歌劇,並能親唱。有一次他的一位老朋友借宿方家,夜深人靜時分,聽見方勵之先生優美的男 高音:美聲唱法、意大利歌劇。次日一問,原來是方先生夜半做夢,歌聲是他的夢中囈語。——意大利歌劇需要有相當的音樂修養才能欣賞,如同中國的山水畫需要 專門學習才能看避免霧裡看花。愛因斯坦雖然隔行穿山地拉小提琴,他畢竟沒有到唐代中國的月下去舉杯對酒吟詩作畫!可是我們的方勵之,欣賞西方嗷嗷叫的歌劇 已經令人錯愕,他竟夢中去了文藝復興時代的意大利!還反客為主,化身為羅西尼、威爾第、普契尼筆下的那些浪漫主人公,公然站在台上謳歌生死獻身愛情。
 
 
圖1:方勵之子愛因斯坦畫像前。美聯社圖片
 
 
我 後來見到這位中國的薩哈羅夫,還是與他老朋友劉賓雁有關。那次賓雁八十誕辰文學聚會的十一個月之後,2005年12月5日,賓雁在普林斯頓醫院去世。遺體 告別那天,普林斯頓白雪皚皚,殯儀館內一派肅穆。我有幸主持告別儀式,在到場的人群中尋找名單上的發言人、賓雁治喪委員會主席方勵之先生。就見他風塵僕 僕,從亞利桑那州遠道而來,進門就在到場的人群中找朱洪大姐。會客室裡,他急急上前,先張開手臂默默擁抱了朱大姐,再握手低語,問候安撫。朱大姐老淚盈 眶、哀戚難自已。在一旁望見這一幕,我突然發現這位科學家是一個情深誼厚的兄弟,一個深諳人心的高人。
 
 
 
圖2:2005年12月12日,劉賓雁遺體告別儀式上,
 方勵之遠道而來,慰問朱洪。北明拍攝。
  
那 次賓雁遺體告別儀式上,方先生首先發言。他高度評價賓雁人格,直把賓雁比屈原但丁,指認賓雁與他們命運一樣:初而追尋真理抨擊權貴,繼而遭罹放逐無怨無 悔,終致客死他鄉彪炳青史。後來我才知道,多年前他對賓雁的評價就已至此,始終未變。他為賓雁送行,借《神曲》意向境界故事,以屈子風格筆法語氣,寫了送 賓雁那首詩:“……随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惧勿缓亦勿急。听呻嚎之凄惨兮,心冤结而怜内伤。睹石棺焚于池兮,始知第二忠诚与异端无异。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 妖于惶恐。…… (全文見文後附錄)。這詩最初令我驚訝於他的東西方古典文學修養,後來使我長久感動的卻是他對賓雁人格、追求、憂患的深刻理解和他與賓雁親如手足的情誼。 這是我所看到的情感真切、悲思隱忍、長別深悵的送行詩,讀之催人淚下。感人之深切,堪比賈誼《吊屈原賦》、蘇軾《祭歐陽文忠公文》。
  
 
劉 賓雁告別儀式之後,我們一群普林斯頓故交相約到附近我們共同的友人林培瑞(Perry Link)府上小憩。林培瑞曾在六四槍聲中協助方勵之先生進入美國使館避難。這位美國知名漢學家和他搭救的中國知名科學家從此成為莫逆之交。長途奔波、哀 戚送故之後,我們一起吃飯,說話,喝茶,合影。氣氛開始鬆弛下來。方勵之先生毫無倦色,談及如何使用剛開發的Skype進行遠程信息交流,他興致勃勃,告 訴我使用Skype的多重便利之處。他津津樂道於網絡技術,像是個剛才就職、頗有職業榮譽感的青年電子技工師,對電子時代各類技術必欲取之用竭而後快。 
 
 
我 是天體物理科學門外人,關於方先生的科學與理性,我所知無多,卻覺得他嚴謹思維之外,身上藏著多重人文傾向和典雅情愫。除了保有天真單純充滿好奇心的孩子 本性,對友人形同親如一家的手足兄弟,他在中國古典文學、中國書法藝術、西方古典文學、西方音樂藝術等方面都浸淫頗深。不能說他不是位理性至上的科學家, 更要說,天體物理造詣之外,他雖無貫古之識,卻近窮天之英。 
 
 
這篇短文截稿前, 我查了一下信息,發現方勵之先生的一位友人獲悉,方先生去世前,正在Skype上與一位意大利物理學家盧菲尼對話,商討“第十三屆馬塞爾•格羅斯曼 (MARCEL GROSSMANN) 會議”的組織工作。馬塞爾•格羅斯曼是一位已故的知名數學家、愛因斯坦的同窗和朋友,他對非歐幾里得幾何學重要性的強調,對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發展具有 十分重要的意義。方勵之先生和盧菲尼在Skype上對話尚未結束,後者就聽不到他的聲音了。接著盧菲尼就接到方克的電話:方勵之撒手而去了。——這則信息 令我有些驚悚:意大利是方勵之先生的西方文化城堡,愛因斯坦及其朋友和他的廣義相對論決定了他的生命軌跡,而Skype是方先生最早開始使用並四處推薦給 友人的日常溝通工具!他竟然借助自己最喜愛的這幾項事務歸去了。這是否一種先定宿命,如同1945年雅爾塔協議注定導致幾年之後中國淪陷一樣?
 
 
圖3:八九後流亡海外的四位知識界知“右派”,已有三位與世長辭。
 左起:劉賓雁、王若望、郭羅基、方勵之。網絡圖片
 
都 說一九八九年中國流亡了自己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我曾經不以為然:大陸仍舊藏龍臥虎,那一年沒出走的人還有很多。可是當方先生溘然長逝后,我突然想起,王若 望、劉賓雁、方勵之這三位被一起開除出黨的優秀知識分子,當年都在中國。1987年,他們曾經有過一次計劃,準備聯名倡議召開《反右運動30周年學術討論 會》。他們給當時中國重要的知識精英發出請柬四十份,反響熱烈。但不久因被人告密而未果。後來,這哥兒仨都在八九年後流亡美國,都年年遠望長安,耿灼於中 國的政治鐵幕。如今三人都已客死美利堅合眾國,剩下一片海外流亡蒺藜之地,歷史文化意識凋零。——我突然意識到,中國確實在八九之後流亡了自己為數不多的 優秀知識分子,並且成功地將他們排除在了中國這盤百年大棋局之外。……
 
 
 是為方勵之先生祭。
  
2012年4月8日望九原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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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方勵之《送宾雁》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持。
送君于地狱门前兮,望珍重于天程。
随但翁以游三界兮,勿惧勿缓亦勿急。    
听呻嚎之凄惨兮,心冤结而怜内伤。
睹石棺焚于池兮,始知第二忠诚与异端无异。   
虽九死犹未悔兮,置人妖于惶恐。 
入九层以察人性兮,刻真情于昭昭之璧。
忆五七以唤自由兮,谗宵为之通长。
信谗复愎戾兮,神棍教宗倒插于冰湖之底。
经炼狱抵天堂兮,汝将视光明之飞升。 
享永恒之幽兰兮,勿忘地界民生之多艰。   
叹一代良心之凋零兮,悲情溘然陨落。 
唱一代良心之凋零兮,穹穹之声何其宾宾雁雁。
作者:北明,《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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