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中
陳冠中描述漢藏問題的長篇小說,涉及藏人自焚?上訪者及北京黑監獄等敏感政治議題。故事中也貫穿、昇華性關係和性描寫,作者坦言「非要這樣赤裸裸寫不可」,不知道怎麼解釋。
一種烈火點燃永恆和莊嚴。藏人自焚抗議事件,至今持續整整三年。不論是從佛教教義而言,還是從自焚產生的「政治效果」而言,自焚這種極端行為時下在藏人中開始引發爭議。這三年來西方輿論普遍認為,這是「現代史上最偉大最慘烈的政治抗議浪潮」。這些自焚者毅然採取如此行為,目的是為了「抗議中國政府對西藏的高壓政策、宗教限制、同化政策,要求讓精神領袖達賴喇嘛返回西藏」。
正當藏人自焚事件三週年之際,一部描述漢藏問題的長篇小說亮相。藏人自焚,第一次出現在長篇小說裏。這部小說就是移居北京十三年的香港作家陳冠中的新作《裸命》。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剛才有微博說五點鐘北京火車站前有藏人自焚」。
藏區連環自焚事件,是當下西藏問題的熱點。二零一二年十一月,藏人自焚事件猛增,一個月內至少有二十名自焚者喪生。十一月九日爆發近來最大規模的藏人街頭抗議,僅僅在青海省黃南藏族自治州同仁縣,就有萬名學生連續兩天上街示威。中國政府把藏人自焚歸咎達賴集團,但就藏人而言,沒有人懷疑自焚者的獻身是為了西藏民族的尊嚴和利益,包括自焚者家人也相信親人自焚有助於維護西藏民族的尊嚴。小說中,陳冠中寫道:「二零零八年之後的拉薩再也不是以前的拉薩了」。二零零八年三月中國發生藏區事件。陳冠中二月一日接受亞洲週刊專訪時說:「那場三一四動亂,先是抗議,後有鎮壓,再引發藏人暴力行為,接著又出現更大的鎮壓。整個藏地,包括青海、四川、甘肅,這麼大片地區,抗議、衝突和鎮壓事件幾乎同時發生,藏漢關係又再惡化。不久,藏人自焚接連出現。漢人應該理解,傳統有明志的自殺、死諫的自殺、抗議的自殺,人們是同情這種自殺方式的人的,甚至對此表達歌頌,如屈原。人們譴責的是強權與苛政、朝廷與昏君。」
陳冠中說,根據藏情學家王力雄對許多自焚者遺言的分析,絕大多數藏區自焚事件屬於明志、死諫和抗議性質的。二零零八年藏人的反抗,呈現了一種新的境界,不像一九八八年只是拉薩八廓街那一帶孤立情況下出現的動亂,如今是大面積衝突,矛盾升級。在中國漢地,很多愛國人士特別用粗暴語言評述事件,以往與漢人相處相當好的藏人非常不舒服,原來你們漢人是這麼看我們的。這之後,國家出台很多新政策在藏地實施,如駐村、寺廟由外面多為漢人的工作組主持,拉薩以外的藏人不能進拉薩,藏人拿不到護照出國,「很明顯,這些都有歧視色彩,是某種形式的新殖民主義」。
小說《裸命》,香港版由天地圖書有限公司出版,台灣版由麥田出版社推出。小說以西藏拉薩青年強巴為第一人稱,他是被漢族女老闆包養的「小藏獒」,身為司機而提供身體撫慰,日久,心因性不舉令他思索自身定位,貿然前往北京尋覓能令他勃起的女孩過程中,意外參與救援流浪狗活動,在心嚮往之的「異域」,親見一條裸命能有多輕賤。這部小說中類型上有些成長小說、情色小說、黑色驚悚小說、後殖民小說、公路小說的痕跡。小說第一部分主要背景是拉薩,第二部分主要是在拉薩往北京的路上,第三部分的故事發生在北京。
小說中情色生猛,「心給電打了,身給火燒了,雞巴要爆炸了」。小說批判國家機器毫不手軟,「現在誰都逃不掉啊,韁繩長點短點、鬆點緊點之分罷了」。一個藏族青年周旋於一對母女間的煽情亂倫故事,小說中看似無意安插的車禍、飛蠓雨、芻狗等接踵而至的情節,藉強巴走一零九京藏公路引出歷史廢墟,道途相逢的尼瑪與藏人自焚事件暗暗交織。一條命,要多赤裸才擔得起一次真正啟蒙。作者在最暗處,仍用一尊白度母,慈悲鑲嵌所有「命中蛀(注)定」。香港作家董啟章認為:「以性來隱喻政治,容易失諸粗糙;以政治來定義性,容易失諸簡化。陳冠中寫性和政治,既不粗糙,也不簡化;既不認為性可以只是性,也不認為政治可以是一切。性也許無法反抗政治,但『裸命』一條,那一口氣,除了是生的開始,也可以是命的堅持。」陳冠中寫作喜好三部曲的,他寫香港三部曲,二十幾歲寫一個故事,四十幾歲寫一個故事,然後之後,二十世紀末又寫一個《金都茶餐廳》。《盛世》之後拿出《裸命》,那第三部會不會是原先想寫而後擱置的《良民》?陳冠中透露,仍會寫一部關於中國的故事。 以下是專訪摘要:
你何時構思《裸命》?
二零一二年二月啟筆,七月殺青,十月定稿。我在零九年出了本小說叫《盛世:中國二零一三》,在寫《盛世》的時候我已經知道我有一個大議題沒有寫進《盛世》。《盛世》用了一種小說類型,叫反烏托邦小說,或科幻類的未來小說等。這種小說容許我把一個大的議題放在一個相對短的文本裏。但在這議題中我知道自己有一個想寫的議題沒有寫到,就是在中國大陸的族群,包括民族問題。寫完《盛世》時,我就知道下一本書可能會寫的題材就是民族問題。我除了漢族外,比較熟悉的就是藏族。
為什麼是藏族呢?
八十年代末,我給一家美國公司製作一部電影,是關於十三世達賴喇嘛的電影。後來電影沒拍成,但當時我讀西藏史,開始接觸西藏文化,同時遇到了我後來的佛教老師宗薩欽哲仁波切,也就開始研習藏傳佛教,到九十年代初,香港一些文化機構、文化公司去大陸投資,其中一個項目就是在拉薩,所以我九二年開始去拉薩。這就令我過去二十多年來都比較關注藏族情況。在北京遇到一些藏族知識分子朋友,也碰到一些對藏族很熟悉的包括像我一樣八十年代已經去藏地的漢族知識分子,大家常有交往。因此相對而言,我對藏文化和藏民族相對有所認知。我二零一一年開始寫的時候,是單純與漢藏問題有關的小說,書名叫《良民》,但後來我把這個故事放棄了,二零一二年改寫這部《裸命》,包含不僅是漢藏問題,還包含了一些其他的議題。因此嚴格說這不算是藏族故事,或者說純粹談漢藏問題的小說,而是一個我在北京二零一二年的某些感覺,或者說是中國式「盛世」的另外一種面向,是《盛世》沒有寫的一些面向。可以說這也是中國式「盛世」的一個故事。
小說為何取名「裸命」?
小說的好處是讓讀者可以自己去讀,自己去品味,我不想對此強調什麼。《裸命》這個「裸」字,在大陸出現很多「裸」的詞,裸官、裸婚、裸退,「裸」這個字還挺時尚的,這些流行詞有調侃意味,「裸命」就不是開玩笑了。「裸命」這詞與廣東話「?命」是諧音。用「裸命」這詞作書名,也有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的「裸命」概念,所謂「裸命」,或者說純生命,說bare life或者naked life。裸命的公民權被奪去,不能參與公共事務,人生處於游離狀態,不受法律保護,卻沒有脫離法律,法律依然在他身上起作用。佛教老師跟我說了那麼多佛教哲學,其實佛教裏有一個基本假設,眾生只是裸命而已,我們每個個體的人,沒有大分別,都是只有一口氣而已,我也想到道教,老子說過天地不仁、聖人不仁這樣的話,生命很多時候不是我們能控制的。說到天地不仁,小說中飛蠓是一種會咬人的小蟲。在大陸開長途車常常會碰上,飛蠓會像雨一樣打過來,撞在車的擋風玻璃而死去。我們遭遇過聖人不仁的狀態,大饑荒、人民公社死了那麼多人,都是聖人不仁的典型例子。中外都有對應,阿甘本的哲學命題在中國很適合,小說中的主人公強巴就是一條裸命。
性關係和性描寫是小說的其中一個內在主構築,書中有大量的性描寫,特別是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性愛描寫相當突出,描寫藏族青年強巴的野性淋漓盡致。請問是否非得把它描述到這樣的強度,才能表達你對這個人物的塑造呢?
這個問題不知道怎麼解答。小說最初構想的時候,我原本是想寫思考很久的另一部純粹關於西藏的小說的。但是到二零一二年初,反正就是心態不太一樣了,心中有點不舒服的東西在湧動。於是想到裸命,想到分三段故事鋪展,想到漢藏問題,想到上訪者,一個下午都想妥了,然後就想到性描寫的部份,是迴避不了的,只能直接寫。故事中的性關係和性描寫,都沒有怎麼美化過,或浪漫化,就是覺得非要這樣赤裸裸寫不可,不知道怎?解釋。
(實習生朱嘉逸參與採訪錄音整理)
亞洲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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