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記》梁禾
魏斐德先生從上世紀70年代時開始把歷史視野從明清史轉向上海史。從那時起直到他2006年去世的40來年中，除了持續創建和領導各種有關學術項目外，他本人出版的研究成果，其中包括“上海三步曲”：《上海警察》、《上海歹土》、《紅星照耀上海城》，及《間諜王》等，無疑開拓發展了上海史研究，使之成為如今世界史學界的一門顯學。
2009年9月初完成先生的遺著《紅星照耀上海城——共產黨對市政警察的改造》的翻譯時，先生去世已三周年。他生命的最後一小段日子，全部用在這部書稿上。當初他剛從伯克萊大學移居到我們在俄勒岡州奧斯維古湖城的家，興致勃勃地準備投入終於盼來的寫作生活：他計畫寫好幾本書，其中有《潘漢年與中國共產黨特工》，有中國宮廷貪污舞弊史等，還計畫完成修改《紅星》書稿，等等。不幸，剛從伯克萊到家斐德就病倒，幾天後被診斷為晚期癌症，並得知：生命屬於他的日子，僅僅數月。
即使如此，斐德鎮靜自若。他建議我們開車出去逛逛。時值初夏，碧藍晴空下，天邊聳立著終年白雪皚皚的奇姿山峰；明媚陽光，滿目是盛開的鮮花，萬紫千紅。“咳，明年這時我就不在了。”他說得感慨，但仍平靜，雙眼因燦爛的陽光而微微眯起，臉上仍掛著慣常的寬厚笑容。我的心開始抽搐，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這以後的日子裡，他每天起床後就進入書房工作，靜靜地修改這部稿子。隨著體衰程度的遞增，工作的時間從每天四五個小時到兩三個、一個小時左右，他把自己僅剩的最後一點一滴生命完全投入在敍述上海歷史之中。
《紅星照耀上海城》的初稿斐德在2005年就完成了，而且那時他已經開始與我一起合寫潘漢年與中共特工的書。這期間英國劍橋大學出版社約請他撰寫一部中國通史，這讓他有點興奮。但仔細審視了自己的時間和原有的寫作計畫之後，斐德認為還應堅持自己原有的寫作計畫，先要完成這上海三步曲之三《紅星照耀上海城》的書稿。這對在歷史流程中航行的他，猶如得以抵達一個預期的港灣，而他與上海史的情結，似乎也可因完成這部著作而得到某種程度的釋懷。
作為明清史學家，魏斐德何以將視線轉向了上海史？這個問題反復被眾人提出。他本人曾經這麼對我說：“1974年，我隨訪華代表團抵上海住在錦江飯店。晚上，當我從錦江飯店的客房向外眺望，看到的卻是黑蒙蒙的一片——70年代初的上海跟如今是兩回事。城市的昏暗照明和它夜晚的蕭條，覆蓋著它以往的驚心動魄。我內心感到一陣衝動：我要穿透這座城市昏暗低調的層面，揭示它以往的不凡。可以說這是我寫上海歷史的最初靈感之一。”晚清的上海，從開埠到成為二三十年代的“東方巴黎”、多租界狀態，到太平洋戰爭期間的分割區域、暗殺恐怖中心，以及國共兩黨對這個城市的長期爭奪，更是中國政權建立的序幕。傳統與進步，東方與西方，在這個城市碰撞、交織、更新，這一切磅礴錯綜的歷史現象都深深吸引著他。
斐德長期關注警察問題。三步曲的首卷現在普遍被翻譯為《上海警察：1927－1937》。自然，一個政黨在奪取政權之後，其執政得靠警察力量來保證。1949年5月24日陳毅三野部隊的年輕戰士們衝垮了“上海長城”——國民黨軍隊用削尖的木樁設立的防衛線，接著馬上接管了上海市警察局，上海城於是完全落入共產黨手中。歷史證明，共產黨對上海市政警察的接管和改造，是鞏固政權的關鍵，這一成功，舉世罕見。人們只要看一下半個世紀後美國軍隊攻克巴格達後因無力掌控警察力量而造成的血腥混亂和城政癱瘓的程度，便不免驚歎中國共產黨當年的偉大壯舉。
從解放到1950年代的各場政治運動中，警察部隊都是國家政權的鐵腕工具。在今天上海市重新成為東西方文化經濟交融的國際後現代大都市的形勢下，警察力量發揮著更巨大的作用，其形式也自然更加高科技化，高效率。然而，它的基本運作形式，它與基層街道里弄建立的緊密合作網等等，仍然源於本著作展現的模式與範疇。可以說，對上海警察的接管、改造、發展，是世界上一個政權得以成功建立和鞏固的典範。
《紅星照耀上海城》的大陸簡體字版問世後，立刻得到學界好評。一位學者在評論中充分肯定了該著作的意義後，遺憾地指出：可惜魏斐德的這部著作缺少了批判性思考。我想，這位學人可能忽略了這麼一個事實：中國大陸出版的審查制。好在，這一遺憾將因明鏡出版社的未刪節版而得到彌補。
上海已經是一個國際超級後現代的巨型都市。全城到處可見的，高高聳立在鱗次櫛比的高樓之上或之間的高清屏幕，正以與時並進的節拍，閃爍著五彩繽紛的光華，預告著即將來臨的世博開展日期，整個都市因此而正在跨入一個預期中的狂歡時刻。
然而，人們不禁仍然要問：這上海城市的“本土性”到底是什麼呢？它本身的真實文化屬性又在哪裡？當那些在本地成長或生活了一輩子的人，不再能在馬路上看得到相當數量的上海本城人，也看不到一定量的代表了本地文化的東西時，他們似乎困惑起來。也許，要為這些深入的思考提供答案，人們大概只有回到自己的過去，也許只有在往昔歷史裡，才能找出具有說服力的解釋。而斐德以這部著作，繼續為上海的今天提供歷史性解讀。
2010年4月於伯克萊岡巒
（本文為《紅星照耀上海城》一書“編者的話”）（《新史記》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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