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2日星期三

我也曾是“爱国青年”

  这几天,我在网上看到了很多年轻人走上街头的新闻,他们 “抗议日本占领钓鱼岛”,“抵制日货”, 还有好多砸车、游行的图片,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我曾经参加过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示威游行。


  那是1999年5月。当时我在北京昌平的一所大学读书,大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校园还沉浸在春末夏初的宁静气氛中。但就在5月8号的夜里,好像水滴溅入了烧热的油锅,整个校园突然开始沸腾。口哨声、敲打饭盆声、嚎叫声此起彼伏,还夹杂着暖水瓶从高处坠落的闷轰声。不明所以的我从狭小的宿舍窗户探出头去,写满字的蓝白格子床单和大白纸已经在许多宿舍的窗外挂了起来,上写“强烈抗议以美国为首的北约轰炸我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强烈谴责美国霸权主义行径!”等等。这时我才听清楚了楼道里有同学大声吼叫着宣布:“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国人的导弹给炸了,并且还有同胞遇难了!”


  我的同学们表现出愤慨、激动、不解、悲伤等情绪, 人人都试图阐述自己的见解,深挖背后的阴谋,嗡嗡作响的声音之大,仿佛整栋宿舍楼都在颤抖。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我们这些大学生才发现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是如此的浅薄和苍白——那还不是网络时代,也没有微博,我们获取新闻的主要渠道是电视新闻与报纸,我们所知道的有关这个突发事件的一切就是那句飘荡在楼道里的吼叫——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被美国人的导弹给炸了,并且还有同胞遇难了。我们一边想知道更详细的细节,一边因为无法获得更多信息感到深深的无力,这种无力感已经无法靠互相辩论和嚎叫来填满,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行动起来。


  于是,我所就读的法律系的几个班的同学趁着夜色出发了。他们是自发的“爱国青年”,纯粹出于义愤,出于一种行动的冲动,没有受到任何人的蛊惑或者组织。因为夜黑风高,也没有公共汽车了,他们决定连夜沿着八达岭高速,徒步从昌平走到北京市中心内的美国大使馆,去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很快校领导得知了这个消息,赶紧派人开车去追, 拦下他们时,他们已经走出了20多公里,最终他们止步于西二旗。


  我们法律系的学生,都学习过一个名叫《中华人民共和国集会游行示威法》的法律,这是1989年10月31日颁布实施的。其中核心的一个条款是说“集会、游行、示威,其负责人必须在举行日期的五日前向主管机关递交书面申请。”这里的主管机关是指游行示威地的公安局。我当时就想,这些自发前往北京城准备游行抗议的同学,肯定是犯法了啊,而且他们知法犯法,被拦下来是应该的。

  可是殊不知,当天晚上班里的学生干部接到辅导员的通知,第二天(5月9日)将由学校统一会组织大家到美国大使馆去抗议,愿意参加的同学(极少有人不参加)都准时集合,乘坐学校统一安排的大巴从昌平“进城”。我心里犯嘀咕,学校组织大家去游行也不知道向主管部门申请了没有,得提前五天申请呢,五天前中国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还没被炸,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呢?

  领会了学校“统一部署”的精神,我们班的几个爱抢风头的同学还是决定抢在大部队之前出发。所以他们就在天刚刚亮的时候,摸上从昌平开往北京城里的公共汽车(那路车叫做“345支线”),赶在游行队伍出发之前就来到了美国大使馆门前。 据他们回忆说,当他们到达的时候,大使馆门口虽然有挺多警卫(以我们那时的见识,是分不清楚使馆保安、使馆警卫、普通警察和武警的各种分类的),但气氛明显轻松,使馆区依然安静的环境使他们不好意思大声喊口号。他们四处张望了一下,可能感觉有点无趣,就找了些石头扔进使馆院子里去,但也没打中任何目标。恼羞之下,一位胆子颇大的同学趁着警卫疏忽的间隙,一个健步跨过去,两三下就爬过美国使馆的围墙,没了影。还没等其他同学来得及欢呼,只看到这位同学身影又再次出现了,他像个皮球似的被生生扔了出来。

  现在想来,不知道这个同学回忆起这桩往事来什么感受。那时候我们也没听说过什么冲击美使馆的新闻,移民美国也没有提上我们的议事日程。他的行为如今看来,含义颇为丰富,或许会引发深远的后果;可在当时,这就是一个小年轻的莽撞之举,他本人和围观的人都没有把这个当回事儿。他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没事儿人似地继续扔石块。

  过后不久,大批的武警开始排队围住了整个使馆,随后大批的学生游行队伍也来到了。我们乘坐学校安排的大巴车达到指定地点后,下车也加入了游行的队伍, 第一次来到使馆区的学生根本分不清楚哪个使馆是哪个国家的,跟着人流走就行了,边走还边饶有兴致地数着两边门口的牌子和各种国徽。但美国使馆就太好辨认了。因为玻璃已经被砸烂,墙上挂满了五彩斑斓的色块,感觉好像一副抽象主义油画,那是各种墨水瓶子的杰作。院子里面挂着的美国国旗被烧了一半,那是有人用长竹竿挑着火去烧的。

  我大一就参加了学校的学生通讯社,为了能够写出详细的报道,我找了一个能够站稳身体的地方,从人流中脱离出来,在大使馆门口站了半个小时。我看到经过的学生们都大声地喊着口号,激动的肢体动作,还有愤怒的表情。是的我都看到了,我记得我看到的,但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他们喊的是什么。在十年的时间里,那些声音和口号都消失了,只有他们的表情和场景深深地留在了脑海里。

  这几天,我又看到了相似的表情。那是些出现在新闻头条和网络图片的青年人,他们抗议日本占领钓鱼岛,他们抵制日货同时用佳能相机纪录这珍贵一刻,他们还打出“钓鱼岛是中国的,仓井空是世界的”的标语。他们的表情跟十年前我见到的表情十分相似——狂热,但又并非深思熟虑的狂热;而是一种出于年轻、无知甚至仅仅是因为无聊而生出的情绪宣泄。有人评论他们是“蠢货”,“不抵制日货,抵制蠢货”,我想,我又何尝不曾是“蠢货”中的一个呢。

  游行圆满成功。它的开始和它的结束都没有明确的信号,我们要做的就是跟着人流移动。我所在的人流渐渐离开了美使馆所在的街道,大家统一前往大巴集合地,准备回校。此时已是正午,烈日当头,很多同学嚷嚷着要去吃冰激凌,不过拐角处的麦当劳已经被砸了,所以我们就到“DQ——正宗美国冰激凌”店里去大吃了一顿。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吃的那个冰激凌,特别好吃。

  莫震宇,目前供职于国际组织。纽约时报中文网,2012-08-22



没有评论:

明鏡關注點

明镜博客 » 时事

明鏡歷史網

明鏡網

明鏡十大热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