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正在改變世界》，弗郎克·澤林著，明鏡出版社出版
一輛輛滿載煤炭的卡車像一支逃難的隊伍，在空曠的田野上蜿蜒穿行。碎石小路上灑滿黑色的煤塵，路邊扔著東一隻西一隻的舊輪胎，偶爾還能看見死去的駱駝。這些老掉牙的蘇聯產卡車剎車往往都不大靈，晝夜奔波的司機們一個個疲憊不堪，如果真遇到危急情況，八成來不及做出正確的反應。其中也許有很多人還喝了酒。在這條150公里長的路途上，隨眼望去，到處是反射著陽光的綠色啤酒瓶。那是中國生產的燕京啤酒，是司機們在荒野裏的唯一享樂。
每隔一段路，車子會經過一處休息站：幾間破爛污穢的木屋或蒙古包。所謂蒙古包，是牧民們用毛氈搭建的帳篷。每當他們準備趕著羊群尋找新的牧場時，用不了一小時，就可以把蒙古包拆卸完畢，整裝上路。這些蒙古包大多建在水窪附近，背靠幾塊擋風的岩石。蒙古包的門永遠是敞開的，路過的客人可以隨便出入，為自己燒水沏茶，即使蒙古包的主人這時正在30公里外的親戚家串門。
最後一處休息站距離邊境大約60公里。眼前是綿延起伏的草原，一條乾涸的小河，河岸上有幾棵孤零零的樹。再往前是廣闊平坦、沒有開墾的田野，遠處地平線上依稀可辨有幾座山，那便是中國了。服務員為歇腳的旅客拿來啤酒和方便麵，幾條狗繞著人們腳邊四下亂竄。如果車子出了毛病，他們還能為你提供簡易的修車工具，但是給汽車加油是不可能的。
令我深感意外的是，我在這裏居然遇到了一位德國人，來自門興格拉德巴赫的一位IT經理。10天來，他一直在這個夾在中國與俄羅斯之間、幾乎永遠是藍天白雲的“三明治國家”四處遊歷。他愛好冒險，所以沒有選擇帶空調的日本豪華越野車，而是租了一輛蘇聯產老式吉普。現在，他準備騎駱駝穿越戈壁灘。為了這次為時三日的探險，他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從德國帶來了一塊厚厚的豬皮，準備墊在褲襠下面，以免三日的顛簸磨壞了屁股。他的考慮很有必要，因為在烏蘭巴托城以外，幾乎再也找不到柏油路。
通過這條沙礫和碎石鋪成、穿越戈壁的小路，大量的礦產資源被走私到中國。這條專供運輸的公路是中國人修建的，很顯然，走私行為得到了當地政府的默許，官員們也可從中撈取好處。每年，數萬噸煤炭從這裏被偷運過邊境，行情好的時候，可以賣到市場價的一半。生意運作的程序是這樣的：蒙古商人（包括一些政客）買下煤礦的開採權，中國人為他們提供修建煤礦的資金，最後再從他們手中買下開採出來的煤。很多煤礦的生產條件極為簡陋，隨時都有可能發生事故。
運到邊境的煤塊被堆在一起，像一座座小山。從中國過來的現代化載重卡車，再將這些“黑金”運往邊境的另一邊。幾年來，自從中國對原材料的需求不斷加劇後，走私煤炭的生意日趨紅火。於是，中國與蒙古的關係也被漸漸拉近。其實蒙古人並不希望這樣。自從這個前蘇聯衛星國於1990年代初獨立後，它的政府一直努力避免對俄羅斯和中國過於依賴。但是，邊境地區的蒙古地方官員和企業卻一心只顧賺錢，對維持國家關係的平衡毫無興趣。而那些為得到原材料不惜重金的中國人，總能用誘惑力十足的價格找到為錢心動的蒙古人。
在中國，走私也是有規矩的
這處中國與蒙古邊境上的關口位於二連浩特的西南部，距離奧尤陶勒蓋（Oyu Tolgoi）銅金礦不遠。這裏原來衹是“籬笆”上的一個破洞，窄得衹能容一輛卡車通過。中國邊防人員得到官方指示，允許運輸煤炭的車輛由此通過。而蒙古邊防人員則乾脆閉上眼睛，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如今，越來越多的蒙古商販開著俄國吉普，加入了卡車的隊伍。他們從中國買來廉價的收錄機、DVD機和電視機，然後拿到蒙古南部的村子裏，挨家挨戶兜售，直到把車頂行李架上的貨物全部出手。這個中蒙邊境線上的“破洞”變成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口岸，儘管沒有官方承認，也沒有對外國人開放。
因為中國人不希望所有車輛都擠在關口附近，所以在距離邊境10公里的地方，這些蒙古人駕駛的蘇聯老式卡車——外殼大都是淺棕色或天藍色，就像前東德Trabbis轎車常見的顏色一樣——和退役的軍用吉普就被攔住，接受檢查。這是邊境的第一道哨卡：一個蒙古包，路邊左右各有兩隻木樁，旁邊有兩個土堆，其中一個土堆上靠著一個破舊的柵欄門。負責檢查的是兩個蒙古警察，其中一人頭戴貝雷帽，鼻樑上架著一副反光太陽鏡。另一個戴著白色鴨舌帽，帽檐推到了脖子後面，制服敞開著，露出白色的背心，背心下面是高高凸起的肚子。一輛輪胎巨大的舊工程車臨時充作兩人的辦公室。他們對檢查後的車輛分批次放行，以免惹怒旁邊厲害的中國鄰居。因為中國邊防站的那些人一旦感覺場面混亂，就會立刻失去耐心。在這片中蒙交界的無人區裏，任何人都不得無故停留。
在靠近邊境的地方，排起一條數公里長的車龍。一位已經足足等了兩天的蒙古人告訴我，有一次，他試圖抄近路往前擠。兩輛豐田越野車突然從他背後斜沖了過來，用中國製造的衝鋒槍對著他，命令他停車。在中國，走私也是有規矩的。於是，他不得不給對方又遞煙，又塞錢，一個勁兒解釋，自己實在是因為不小心，才在這塊鳥不拉屎的地方開錯了路。
一對蒙古夫婦和我的司機搭訕起來。他們車子的水泵壞了，想請我們幫他們把水泵送到附近的村子去，因為我們過不了關，正打算掉頭返回。為此，他們願意送給我的司機兩盒煙表示答謝。邊防站所在的村子，其實不過是一個臨時營地：一些簡易的磚房、木棚、集裝箱，還有可以提供食宿的蒙古包。幾個胖胖的妓女四下轉悠，尋找著主顧。到處堆滿了垃圾，碎玻璃在太陽映照下閃著光。這裏是一個國家的出口，當年成吉思汗曾經率領這個帝國征服世界；這裏也是另一個國家的入口，一個新的世界強國——中國。
如今，中國人正沿著4673公里長的中蒙邊境線向蒙古滲透，在某種意義上控制對蒙古的主導權，並將其礦產資源收入囊中。這些正是蒙古政府最擔心的，但政府對此早已無可奈何。自從蒙古政府2006年做出決定，當黃金價格超過每盎司500美元時，向金礦企業徵收68%的黃金暴利稅後，蒙古中央銀行收購黃金的數量銳減。2006年頭10個月，賣給蒙古央行的黃金數量為7.71噸，僅有上年同期的一半 。
另一半黃金則流向了國外，其中一部分便藏在一輛輛運煤卡車中，因為蒙古官方2006年公佈的黃金出口量減少了13%。中國商人很早以前便開始在蒙古投資開礦，中國政府從他們多數人那裏並沒有得到多少好處。居住在邊境附近的一些蒙古人猜測，中國政府對這些人一直在暗中相助。其實這根本沒有必要，因為中國人與蒙古人不同，他們非常有錢 。
蒙古人並不喜歡中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每次當我告訴我的採訪對象，我生活在北京時，他們都顯得很不以為然。他們當中有禮貌的人，會主動換一個話題。而其他人，即使是那些依靠中國貿易為生的人，都會立刻不由自主地大罵中國人，說他們喜歡炫耀，講話聲音太大，缺乏教養。蒙古人對中國鄰居的怨氣之所以這麼大，或許是因為中國的崛起喚起了他們痛苦的記憶：他們自己的國家當年也曾稱霸世界。在13世紀，蒙古是歷史上最大的國家，其版圖東至香港，西到科隆，北至莫斯科，南到爪哇。中國人修建萬里長城，正是為了抵禦這一驍勇好戰的遊牧民族。然而今天，這些成吉思汗的後代們在世界上幾乎沒有任何份量。
離邊境最近的機場，大約需要3小時車程。這座機場屬於一個銅礦，從那裏我們搭乘小型飛機返回烏蘭巴托機場，一路飛行90分鐘。我們從空中俯瞰戈壁灘，壯觀的景色令人難忘。（《明鏡月刊》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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