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6日星期一

妓女、洋人、《金陵十三釵》及其他

說來不幸,女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向受歧視。反諷的是,到了中國民族危難時刻,往往是女人挺身而出,似乎在那個歷史時刻,巾幗忽然勝過鬚眉,“男尊女卑”忽然變成“女尊男卑”,於是女人受到文人們的空前捧抬和彰揚。最初,這些女人往往是朝廷命婦或貴冑門第,自然是朝廷興亡命婦有責。兩個極端可以相逢,兩種極端心態亦可相融。


  舉個例子吧。自宋太祖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之後,雖然防止了唐代武將那類尾大不掉和藩鎮割據,卻滋生了文官的腐敗貪鄙和陰謀手腕。宋代政權從骨子裡就是一副無能、內鬥性格,採取對內殘酷鎮壓、對外屈辱求和政策,割地、稱臣、輸金、送帛,把一副卑賤奴相和墮落痞性表現得淋漓盡致,其無可救藥性只能等待一場颶風來徹底收拾。這個腐敗政權淪喪半壁江山,由偏安一隅走向徹底覆滅。蒙古大軍揮戈南下,一舉實現當年金主完顏亮“提兵百萬西湖上、立馬吳山第一峰”誓言。

  北宋時期國人在遼國和西夏的軍事進攻面前損兵折將、屢戰屢敗,將軍百戰身死,奸佞左右逢源,乃至朝廷命婦、一群女人揮戈上陣,保衛大宋江山。後代文人據此而馳騁想像、飾敗為勝、演義出一番轟轟烈烈歷史故事。諸如《十二寡婦征西》(《楊家府世代忠勇演義志傳》卷七有《十二寡婦征西》,後人改題為《十二寡婦出征》,獨立為歷史小說和長篇評書)、《佘太君掛帥》、《穆桂英掛帥》、《楊門女將》等等,甚至楊府的灶下婢楊排風也有幸成為歷史戲曲主角。

  中國民族有這麼一群巾幗英雄奮起保衛國土,自然令人敬佩,卻不免令人感到一縷悲涼:大廈將傾,靠十二寡婦奮力支撐;國難當前,中國的男人哪裡去了?


治國、敗國,是男人;亡國之際,卻要靠女人。這似乎是一個可憐民族的自我羞辱、歷史揶揄和荒誕故事。

      二  

  平民女性地位卑下,妓女身份尤為低賤。晚唐詩人杜牧感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泊秦淮》),反諷的是,後世恰恰顯示商女更知亡國恨,她們在亡國之際尤見情志,勝過一群庸碌的文人政客,創造出更多奇蹟,直如民族精神性格的代表和國民生命的守護神,為這個民族的文化添姿添色。

例如,清初劇作家孔尚任名作《桃花扇》中那位真實的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她對於愛情、政治、異族侵略持的忠貞、清流、剛烈立場,她的言行顯示的個人道德精神、政治道義態度和民族尊嚴立場,把一群政界男人比得灰溜溜。

  與李香君齊名的同時代另一位秦淮名妓柳如是對於民族危亡之沉痛感、對道義是非之真率態度,使身邊的文壇領袖人物黯然失色。一群患得患失、畏畏縮縮的文人,在這位思想俊爽、態度果決的年輕女子面前那麼窩囊。這位在歷史巨變面前表現出非凡性格的女子,三百年後竟使史學家陳寅恪大為感動,研究起這位女性的點滴行止,以十年之功寫出八十萬言書稿《柳如是別傳》。

  二十世紀第一年,中國又到了嚴峻歷史時刻,嚴格地說,中國專制政權又一次到了崩潰時刻—八國聯軍長驅直入,談笑之間佔領中國首都,滿清帝國實已傾覆。當此之時,一位藝名賽金花的妓女挺身而出,拯救四億同胞,拯救滿清帝國,使它得以苟延殘喘十一年。中國朝廷內外的高官顯爵們、朝野山林的大男人們哪裡去了?他們那些崇論宏議、滿腹經綸哪裡去了?嚴峻的歷史時刻,一位有民族沉痛感的妓女救了一個墮落民族及其腐敗政權,嘲弄了整個民族及其各類精英。一個中國妓女勝過整個民族,一位弱女子勝過鴉片戰爭之後四十年來清帝國富國強兵、發憤圖強的軍事現代化努力。

三十年後,日本侵略軍大舉入寇,中國面臨最深重的民族危機。一時間,以抗日救國、呼喚民族意識為主題的文學作品紛紛湧現。劇作家夏衍痛感中國人之自私、狹隘和內鬥,揮筆寫出劇作《賽金花》,針砭民族心靈和性格之墮落。三十年前,一位妓女挺身而出,拯救國民,如今國人若有血性,豈能坐視民族苦難、國家危亡?

  可憐賽金花,此時正在北京一間寒冷小房裡貧寒交迫,無人救濟,孤獨死去。她的墳墓在北京陶然亭,後來在“文革”中竟被紅衛兵平毀無跡、屍骨無存。


  對於一個缺乏沉痛感和道義心的民族,這一切都是容易理解的。


      三

  妓女有情有義,勝過男人;妓女救國救民,亦勝過男人。以妓女為題材的作品,成為中國文學和戲曲中的一個特殊門類。從馮夢龍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到夏衍劇作《賽金花》,可謂洋洋大觀。眼下,電影《金陵十三釵》(The Flowers of War)承襲這一秦淮妓女題材,讓十三位妓女聯袂出場,發揮妓女團隊精神,扮演赴湯蹈火、捨己救人、承擔民族大義角色。

  傳說中賽金花的救國救民行動,需要與八國聯軍之德軍統帥瓦德西有一夜情才救了北京,使拯救國民的偉大義舉變成粗俗低賤的賣身故事,以迎合小市民口味;《金陵十三釵》中的妓女竟效仿這種小市民臆想中的賽金花故事,也設置一個洋人,讓一群妓女中的花魁與這位色迷迷的美國男人春風一度,一晌貪歡,以金陵妓女的肉體獻身,對這位美國男人的拯救行動預先支付報答之情,從而毫不走樣地落入百年前國人傳說中的賽金花與瓦德西故事俗套。這種故事情節和構思,陳腐下賤、俗不可耐,似乎在危難時刻中國女人不脫褲子、妓女不使用肉體就不能表現她們的道義、情感和犧牲精神;這種情節設置,似乎無意識中透露這樣的文化信息:你有槍砲,我有肚皮;你有男人的野蠻,我有女人的溫柔。這樣的情節處理,不僅糟蹋了那位有道義精神的美國男人,糟蹋了救人行為的高尚性質,而且糟蹋了中國女性,糟蹋了這部電影。

  斯皮爾伯格(Steven Spielberg)導演、榮獲奧斯卡七項大獎的美國電影《辛德勒的名單》(Schindler’s List)表現的也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位德國商人辛德勒出於道義良知而拯救受德國納粹迫害的一千多名猶太人,如果電影中有這類性報答或性交易情節,那位男主人公的道德形象會因此得到昇華呢,還是大打折扣?斯皮爾伯格不俗、不蠢、不取媚、不迎合,故能成其大、高、遠。動不動就上床,動不動就脫褲子,這種思維和習慣會使一個民族及其文化墮落得一錢不值。在一切都是買賣和交易的國度裡,容易出現各行各業競相賣身現象,容易滋生這種賣身思維定式,於是道德和道義似乎沒有獨立存在的地位,不表現為金錢,就表現為性交易。中國電影製作中那種粗俗低賤的性思維和那類意在誘發觀眾性慾的鏡頭,頗類妓女賣弄色相的勾人手段,學的不過是好萊塢電影中的糟粕。文化的迷失,文藝的墮落,顯示一代知識者的深重心靈弊端。


       四

  《金陵十三釵》以一群妓女取代賽金花,以一九三七年日寇殘酷屠殺三十萬南京人民做背景,取代一九零零年八國聯軍佔領北京,一群秦淮妓女成了民族危難時刻的護國娘娘、替一群少女去獻身的聖女。這群妓女義勇獻身故事,被編導者趁機添加了大量的性感鏡頭。她們走起路來腰肢婀娜、如風擺柳,舉手投足、言談話語,處處透露著輕佻和低賤,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表現中國妓女的浪、騷、嗲和賣弄。電影鏡頭多次表現她們裹著旗袍的纖細腰身和一扭一顫遠去的背影,電影最後還要讓她們回顧性地重現舞台,一字排開,集體亮相,滿面春風,向觀眾走來,直如一群參加選美的女郎在謝幕,不知這種游離悲劇情節之外的電影語言是在以妓女的性感和春情誘惑觀眾呢,還是在不適當地、急切地渴望顯示中國女性的魅力?是在展示這群妓女的身材高挑、風情萬種呢,還是在愚蠢地自我消解這部電影故事的悲劇性和嚴肅性,抑或是暴露編導者本意就是要一群中國女人賣弄風情、展示性感以吸引和取悅觀眾?

  在這種自我賣弄中,三十萬中國人慘遭日軍屠殺這幕歷史慘劇和日軍的戰爭罪惡化成舞台上的一群中國妓女輕飄飄地擺腰扭肢、花枝招展地炫耀性感。


     五

  藝術可貴之處在於獨創性。可惜,《金陵十三釵》不脫西方末流電影中的性與暴力。你們愛看殘酷和流血麽?這裡有。你們想看性慾和性愛麽?這裡有。你們喜歡人性中的向善之心與性慾渴望之糾纏麽?這裡也有。西方人喜歡的各種趣味佐料這裡似乎都能找到,於是一個雜燴拼盤被一群東方美女裊裊婷婷地給你托著送過來了。

  電影《金陵十三釵》是一個取巧的仿製品,它缺乏深刻的文化思考、嚴肅的藝術態度,它缺乏自己的藝術靈魂。

  這部電影開頭相當長的一段戰爭場面和南京巷戰場景,使人立刻想到斯皮爾伯格導演的獲獎電影《拯救大兵萊恩》(Saving Private Ryan)大段巷戰的激烈場景。

  這部電影中的一群少女在教堂中由那位美國人指揮的聖誕歌曲合唱、日本軍曹親臨教堂恭聽演唱的場景,似在仿效西方那部膾炙人口電影《音樂之聲》中的一個情節:
正直的父親指揮全家子女合唱隊在故鄉奧地利陷落之際被迫為納粹軍隊演唱。


  這部電影中那個日本軍曹毫無表情地靜聽女生合唱、隨後走到風琴前彈唱一曲日本民歌以抒異國懷鄉之感、借以表現殺人者的人性一面,使人想到法籍波蘭人羅曼·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導演的獲獎電影《鋼琴家》(The Pianist)中那位德國納粹軍官攻陷華沙後毫無表情地靜聽天才的波蘭鋼琴家的一段激情演奏。

  這部電影以秦淮藝妓為主角,不僅沿襲中國以往的妓女題材、加以各種佐料進行一番改裝(這部電影的英文名稱 The Flowers of War ,酷似仿效晚清文人金天翮、曾樸以賽金花為主人公的小說《孽海花》之名),而且追步六年前好萊塢那部以日本藝妓為主角、一度走紅的電影《藝妓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卻刻意矯揉造作、拼湊拿捏、意在迎合,沒有後者的藝術真誠、心態純淨、文化本色。有如一個汽車裝配廠,使用外來圖紙、技術和零件加以綜合,這部電影經過一番拼湊、改裝,打上“中國製造”戳記出口西方。各位看官,不可小覷這部電影,人們還要靠它去捧奧斯卡金像獎呢。

  這裡有愛國,有獻身,有戰爭,有鮮血,有暴力,有性愛,有女人,有性感,有殘酷,有人性,你們喜歡的,我這裡都能伺候,你們還要什麼呢?

  眼下,“大國崛起”之說尚未式微,儘管太多黑暗和貪腐,太少正氣和雄風,卻可重拾妓女舊題之遺風餘緒,靠一群秦淮妓女大振雌風於世界,重新包裝妓女文化,重新打造一身行頭,進軍美國好萊塢,實現中國電影的翻身之夢。

    
    六

  這個電影不免勾起一番題外的感慨。中國之不振,文化之沒落,道義之泯滅,往往在於聰明人太多。有以假冒偽劣產品冒充正牌貨者,有以良心和人格換取金錢和地位者,有以二兩撥千斤者,有在可憐的夾縫裡求生存、討榮譽者。人人都揣著明白裝糊塗,為一個彌天大謊再盡一份力,為它塗上黃昏的最後一抹虛幻彩色。

  當今中國社會每日發生成千上萬悲劇事件、那麼多英雄俠膽憤怒抗爭的男男女女,每一個真實故事、真實男女,若能被有識之士寫出紀實作品、拍為紀實電影,無須向壁虛造,無須描眉畫眼,只需真情實寫,只需一顆藝術良心,皆能立刻震驚世界影壇。何須去爬梳陳年穀子爛芝麻,大吹大擂地冒充新鮮貨?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金陵十三釵》中悉心拼湊的那支國際雜牌演員隊伍中,偏偏那位英國演員貝爾(Christian Bale)顯示出非同凡響的正直和良知。電影中的他,面對七十年前日軍封街、屠城,他能夠騰挪應對,跑出教堂,去秦淮青樓找到罹難的兩位歌妓的遺體;然而,當貝爾先生走出電影《金陵十三釵》,專程去山東,渴望會見那位堅守正義、維護人權、捍衛中國公民人格尊嚴而全家備受迫害的中國盲人律師陳光誠,卻遭到一路盯梢、無理阻攔而無法見面。電影中的歷史角色與眼下的真實境遇所構成的強烈反諷和對照性,把虛構的電影和當代的現實一同粉碎。

  《金陵十三釵》電影拍攝之外的這個冷酷卻真實的現實,是最雄辯、最具批判性的當代歷史證據,它超越文藝作品中的一切矯情和虛偽,棒喝人們睜開眼睛,對自身文化處境做一番真切反思。

 2012年1月14日於多倫多

作者:孫乃修,《纵览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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