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

周其仁:权钱交易令人不寒而栗

中国面临腐败和改革赛跑的挑战:如果改革的进展不能遏止腐败的蔓延,腐败不但可能吞噬改革的成果,而且将瓦解公众对改革的支持,引发激烈的社会冲突,成为终结改革的致命杀手。

中国值得庆幸的地方,是逐步从僵化的教条走了出来,从实际出发,选择重新界定权利的道路。至于这个权利界定过程,先走哪一步,再走哪一步,是从实践中探索出来的,一边试、一边看,最后把稳定的权利变成法律,变成了一套长期的章法。

不应忘记,邓小平在推动中国改革开放方面的巨大贡献。在我看来,邓小平做对了三件事:第一,他把国家政策推向了为促进生产力的自发创新活动提供合法承认的正确方向;第二,重新把企业家请回了中国经济舞台;第三,重新认识“看不见的市场之手”在社会主义经济中的地位。如果用最多数人的日常生活得到显著改善作为评价标准,邓小平领导的中国改革开放会被写入历史。

中国在开放下的高度增长,真正的秘诀就是通过改革开放大幅度降低制度和组织成本。这就使得廉价劳动力的因素开始发挥作用,中国的农民、工人、技术员、企业家,地方和整个国家才一起发力,并经由个人学习曲线的提升,把产品越做越多、越做越好,才在全球市场上占有一席之地。这就是说,重新界定产权显著降低了制度成本,刺激了持续的经济增长。正如科斯所言:“清楚界定的产权是市场交易的前提”,中国的产权重新界定奠定了市场经济的基础,也奠定了刺激经济高速增长的基础。

重新界定产权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哪一个方面的问题严重了,就先动一动;过不下去了,就先改一改。这也带来一个结果,就是权利界定不是全面的齐头并进,而是不整齐、不均衡推进的,远远没有达到“普遍的权利厘定、约束与保障”。这样,改革就不可避免地带来新的矛盾和冲突,需要在不同的权利之间重新建立平衡。这是中国改革的一个难点。从体制目标来说,产权安排必须是普遍的,不能保护了这一方,就侵犯了另外一方。经济自由是有边界的,起码是不能侵犯他人的自由。否则不可能有持久的秩序,改革也不能为社会所接受。问题是,渐进的改革过程,却在有的方面走得快,有的方面走得慢,一些关键领域的改革,由于种种原因长期滞后。

现在大量的实际问题,包含严重的环境污染、农地征用、矿业开采、旧城改造、山林经营权确定,以及行政垄断行业、政府职能转变等等,似乎很难取得突破。这些问题难就难在权利怎样进一步得到清楚界定,其中最困难的一点,是产权界定的自发活动,能不能及时得到拥有合法强制力的国家的承认?没有强制执行的“产权”,不可能成为市场秩序之源。

中国要自立于世界,没有强大的国家机器不行。但是强大的国家权力,怎么保证在公共服务的轨道里运行,怎样有效防止权力的滥用,是我们的历史传统没有很好回答过的问题。改革遇到的挑战是:权力参与、渗透到了产权重新界定的过程,产生了形形色色的腐败。

邓小平1980年就讲过“改革党和国家的领导体制”,但那时还缺乏可操作的细节。到了1986年,经过8年的改革,他看到了不改革政治体制,经济体制改革便很难深入,改革的成果也得不到保障,就开始推动政治体制改革。中共十三大通过了中国政治体制改革的纲领,但还没等到实施,“价格闯关”的失败以及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就再也没有给中国推进政改的机会。1992年邓小平的南巡讲话,主要也限于推动经济增长与经济改革,而不是政治体制改革。所以说,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是邓小平未完成的事业。

产权的选择要受到很多其他制度安排的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国家或政制的影响。因为国家是惟一掌握合法暴力的权威机构。如果国家行为不上轨道,私人产权就难以上轨道,整个市场的基础就怎么也不牢靠,或者歪歪斜斜的,难以成为长期经济增长的可靠基础。

事实上,因为权力没有得到有效的约束,转型时期的的腐败非常严重。权钱交易、官商勾结,不少披露出来的故事令人不寒而栗。中国面临腐败和改革赛跑的挑战:如果改革的进展不能遏止腐败的蔓延,腐败不但可能吞噬改革的成果,而且将瓦解公众对改革的支持,引发激烈的社会冲突,成为终结改革的致命杀手。

现在的情况是,中国早已远离了饥荒,遭遇的国际竞争的压力也比过去为小,而中国经济的表现至今在国际上相当抢眼。在这种情况下,进一步改革的动力何在?这是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我认为,继续改革的未来收益很大,因为从局部的渐进的权利界定,到发展成为普遍的权利界定,将进一步扩大不侵犯他人的经济自由,从而走向一个普遍约束权利、保障自由的现代国家。问题是,进一步改革的难度也远比过去为大。如何汇集新的动力,推进中国在30年改革开放后继续坚持改革开放,是未来要面对的议题。

反思在什么时候都有意义,不过不要把实践证明做对的事情再“反”掉。对于过去的改革还来不及完成的事情,我们要面对,积极创造条件解决。这样,中国就会继续保持活力,保持发展。无论如何,十几亿人要进入中等发达经济的水准,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非常巨大的挑战,不会平平稳稳的。

从历史经验里学习,是很有意义的。比如早期的农村改革说明,难度再大的问题,底层也总有人找寻解决问题的办法。包产到户并不是北京的领导人、领导机关或专家发明的,而是处在现实约束下的生产队里的农民先干出来的。什么叫改革?改革就是把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合法化。30年的改革,尤其是早期农村改革经验,也许为我们指明了未来改革的道路:尊重基层的创新实践,把国家权威用对方向,降低人们对制度变化的心理障碍、认识障碍,使得分散的、矛盾的个别利益合成一个建设中国现代化的伟大力量。

作者:周其仁,原载: 牛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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