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2日星期四

人總是對界線之外的世界充滿好奇



《明鏡月刊》記者 高伐林



明鏡:您說起“內核”,我感覺,都有點神秘性、玄妙性、宗教性。您是從哪兒得來的呢?
徐小斌:不是後天刻意學到的,而是自小就有的,是我童年記憶。
我 的童年,就像魔鏡的兩面:一面是非常輝煌,一切榮譽都得到了;另一面,卻破碎、暗淡,這主要因為我母親。我父親是特別愛我的,但他屬於羞於表達的類型;而 我媽媽,則是絕對的重男輕女。我有很強的逆反心理,在很長時間內想在她那證明自己。但所有的成績端到我媽那兒都是零!“北京市優秀少先隊員”,這是在整個 海淀區都沒幾個孩子能拿到的榮譽啊,可我把獎狀拿回家,我媽媽看都沒看一眼就說:“趕緊撮爐灰去吧”……




中國女作家徐小斌



神祕性從何而來


明鏡:你這麽說,讓我想起老鬼和李南央寫各自的母親。
徐:老鬼寫母親楊沫的書我看過,也看過李南央所寫的《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我母親是這麽一種類型:她絕對能把一個孩子壓扁傷透,但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明鏡:只是對你,還是對你們家所有女孩兒?
徐:我姐她們也都不受我媽的重視,但她們不像我這麼敏感,這麼渴望得到愛。鄰居都很寵愛我,唯獨我媽媽不是這樣——尤其是在有了我弟弟之後,更不把我當一回事。得不到媽媽的愛我傷心欲絕,就有了許多超現實的幻想……
我姥姥信佛,我從小跟她住在一間房裡,可我對佛又恐懼又好奇。姥姥供奉了釋迦牟尼,不讓我們看,供得很高,還罩起來。有一次,深更半夜,我搬著櫈子爬上去,一揭開罩布:啊,我嚇壞了!後來我就常常做各種怪夢,這些怪夢還都記得特清楚……

有人完全不相信前生來世,會覺得我是在故弄玄虛;可我是真相信啊,因為我從兒童時就經歷過一些神秘的事情。比如,我們小時候家裏打一種天九牌——天九牌你知道吧?

明鏡:你在《德齡公主》中也寫到過。
徐:在天九牌背朝上、沒翻過來時,我就知道那是張什麼牌!這不是一次兩次了,所以我們家都覺得我是個“小妖精”。這種能力在我結婚之後喪失了,變成一身俗骨了——但離婚之後,又回來了一部分。


跨越三界,沒法“歸堆”

我最近完成的長篇小說《煉獄之花》,其實挺狠的……
明鏡:是從挖掘人性幽暗深處的意義上說“挺狠”?
徐:不只是這樣,而且是在揭露、諷刺社會現實的黑暗面上。這是一部針砭文學界、影視界現實醜惡的長篇,一個諧謔劇,帶著嘲諷和誇張……但我也用了魔幻手法——算是“成人童話”吧。由中國兩大出版社聯袂推出,一個是中國文學界的龍頭老大人民文學出版社,一個是近年來營銷業績十分亮眼的長江文藝出版社。
我寫了“海百合”公主在人間的遭遇——我在書中凡是女性的名字,都用有致幻性的植物名,百合呀,蔓陀羅呀;凡是男性的名字,都用動物名,金馬,老虎……

一個小夥子向大海扔下了一個戒指,這在大海的生靈看來,就意味著人類向大海求婚,海百合就得去陸地找到求婚者。她媽媽給她弄了一個人類的面具,長相很普通——她媽媽說,你不能太美,越普通越安全。還叮囑她:不論看到人類多少惡行,你都不要以惡治惡,要以善良與悲憫來對待。

海百合在人間非常不適應:人怎麼把那麼簡單的事弄得那麼複雜,把那麼單純的事搞得那麼虛偽?後來她適應了,卻發現連神也不眷顧善良的人,神也懼怕惡人。她終於背離媽媽的叮囑,背離大海的規矩,為了朋友,對抗惡勢力,走向了以惡治惡的路。

這部作品近似現代寓言吧:人總是對界線之外的世界充滿好奇,但是一旦跨出了界線,再也回不到界線之內了!我寫了兩個結尾,第一個,非常歡樂:好人得到了幸福;但第二個,我說前一個是我的虛構,真正的結尾是:她已經摘不掉人類的面具,海底世界也不承認她了。最後海天茫茫,她總結了一個字:熬。
這部作品,語言也就像冰凌一樣,直截,鋒利,而不是像《羽蛇》那樣藤蔓式的纏繞。

明鏡:你的意圖就是讓這部作品,雖然有喜劇色彩,能讓人笑,但是又刺到痛處。那麽這算一部什麽類型的作品呢?我讀到王紅旗以這部作品爲例,評價說“徐老師的創作是跨越三界”:第一是你追求文學理想、不斷攀登與超越物質界、精神界、靈魂界三界;第二是超越人界、仙界、神界;同時你的創作還橫跨小說、影視、繪畫三個藝術世界。
徐:中國作家往往都有個標籤,“歸堆兒”,傷痕文學呀,鄉土文學呀……可我沒法歸到哪一堆裏。有人說我算“女性文學”,又說也是“先鋒文學”……但評論家戴錦華說:徐小斌很難歸類。
無法“歸堆兒”,就影響到讀者對自己的關注度。




徐小斌編劇的30集電視劇《如姬》(現改名《虎符傳奇》)開機時合影,徐小斌(中)身旁為女主角扮演者楊冪。


變“俗”了——開始考慮讀者

明鏡:我聽說有人採訪你,你說“不在意讀者”。
徐:那是當時的想法。現在我很惶惑。一方面,我內心驕傲,哪怕只有很少的讀者接受我,我也不在乎;另外一個聲音卻提醒我:讀者可能是對的。現在我一部作品出來,一些讀者喜歡,另一些讀者說,“怎麽不是以前的你了”!

不過,我比較高興的是:粉絲雖然不多,但個頂個的都是“骨灰級”的,他們狂熱地喜歡我的作品。舉一個例子吧,陝西的一個1983年出生的男孩,大學畢業那年讀到了我的文集,就瘋了似地跑到北京來,在我們電視劇中心門口打了無數電話找我,電話轉到人事處,又轉給我。他是學服裝設計的,因為我寫過關於莎樂美的散文,他受到啟發,搞了一個“莎樂美系列”。到北京來找我找不到,三年之後,不知怎麼弄到了我的電郵信箱,就跟我通起信來。他不像別人那樣叫我“徐老師”,而是直呼其名,爆炸式的語言!我跟蘇童交流時談起“粉絲”,談起這位粉絲在來信中說“我是你的殖民地”,蘇童很吃驚,說此人很有水平啊。這位讀者要見我,我說世界上有些人是不需要見的……

明鏡:吃雞蛋覺得好,不必非得見生蛋的母雞。
徐:他還給我講杜拉斯的故事,發了不少自己的照片,小夥子長得很帥。後來他得知我的生日,每年在我生日那天12點整,發來賀信祝我生日快樂。
但是這位讀者對我的作品,批評也十分嚴苛,說你寫了《天生麗質》之後,不再是那個具有神性的人了,墮入世俗世界了。

明鏡:如果你創新十分大膽,勢必有些讀者跟不上你,無法接受。你如何對待這種矛盾?
徐:實事求是地說,我變“俗”了——開始考慮讀者了。像這位讀者所說的,我就覺得很有道理。
香港大學有個國際作家工作坊,每年台灣一人,大陸一人,歐美七人,一共九人,2008年邀請了我,香港大學副校長鍾玲,就酷愛《羽蛇》。這次我來美國之前,先到了香港,做了三場演講,臨走時她對我講:不要進入世俗的世界,你一定要再寫《羽蛇》那樣的作品!不過我已經變“俗”了……我原來在寫作方面主意特正,但現在沒主意了,不知道怎麼辦?
我相信:出自內心,才能進入內心,所以我寫作,都是嘔心瀝血。有個評論家曾感嘆,這個作家寫《羽蛇》沒把自己寫死就不錯了!

明鏡:沒死你就會寫下去,最近正在寫什麽呢?
徐:現在正寫一部純愛的長篇小說《天鵝》。我的初衷是相信愛情,但寫了六萬多字之後,我不再相信愛情了,這就很難自圓其說了……我從來沒有遇到這種情況,幾個月來,不知所措。

明鏡:是因為人物自身的邏輯,突破了你原來的設想,你醒悟到按照人物性格,就不應該照原來的脈絡發展?
徐:不是。我在構思中,已經將全部人物、情節的架子都搭好了,連細節都有了。戲劇中有本色演員,有性格演員,我類似後者,寫到誰,我就設身處地將自己化身為他,扮演他的角色,才能找到他的合理的思想脈絡:為什麼這麼壞?他必定有他的道理。現在是我自己不相信愛情了,看筆下的人物、情節,就無法投入了。
在《天鵝》上受阻,我就放在一邊,轉向了另外一部作品《秘境》——一個中年男人秘密設計自己的死亡方式,活得太平庸,所以死得要不同凡響,要有尊嚴……

明鏡:你常常兩部作品一起破土動工?
徐:我有幾種寫作習慣是很怪的,第一,重要的、大的作品,我一定要在北京圖書館起頭,像《羽蛇》《敦煌遺夢》,都是這樣;第二,往往同時寫兩部從題材、風格都完全不搭界的作品,而且,幾乎同時完成。譬如《雙魚星座》和《迷幻花園》。像《天鵝》這樣的情況還是很罕見。(明鏡月刊》第25期)


《明鏡》月刊 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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