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立軍風暴幕後衝擊中共十八大布局

《亞洲週刊》

重慶副市長、原公安局長王立軍「出走」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風暴，使重慶和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的前途更加撲朔迷離，衝擊中共十八大布局。風暴是否影響薄熙來進入政治局「九常委」，躋身中國最高權力核心，成為全球關注的懸念。王立軍事件首先經微博傳播，而官方媒體和重慶市當局也透過微博發布消息，顯示微博的重要性，連政府都運用微博來引導輿論。重慶模式何去何從也備受關注。


二月中旬的重慶，天氣慣常的陰鬱，即便是晴天也難見初春暖陽。從高處俯瞰市區，時常迷霧茫茫。這些天，重慶的大街小巷都在談論王立軍事件，真相在口耳相傳中被反複演繹出多個版本，從「叛逃」到「洩密」，王立軍對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的一次突然造訪也被加入了戲劇化的元素——「化妝成老婦」出逃。曾經風光一時的「打黑英雄」一夜之間風采不再，光華盡失，其背後的利益盤算、因政治壓力而被掩埋的真相，早已形成了籠罩在重慶上空的政治迷霧，比陰霾的天氣更加壓抑。

「這幾天宣傳部好像都不工作了，禁令也突然少了，就是等通稿」，一位重慶媒體人這樣說。一條有關重慶市委書記薄熙來的新聞，常常是連報社總編輯也要等待「上面」的指令才能做最後決定。隨著副市長王立軍敲開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的大門，有關重慶的潘多拉魔盒也被撞開，重慶和薄熙來的前途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而中共十八大的布局也受微妙影響。到底薄熙來是否會一如計劃，在中共十八大進入政治局「九常委」，成為中國政治權力的核心？

薄熙來政治生涯面臨危機隨著王立軍被移交中紀委「接受調查」，薄熙來的政治生命能否繼續，「入常」是否仍有希望，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長期關注中國政治局勢的博訊新聞網曾發表文章，認為在中共高層內部，認同薄熙來的人並不佔多數。一位博訊記者寫道，薄熙來在「文革」時期連親生父親都敢踢，他認為，這樣的人品並不會獲得中共高層的認可。

對薄熙來「入常」前途持悲觀態度的觀察者們認為，零八年就任重慶市委書記後，胡錦濤從未視察重慶，這是胡錦濤的一種表態，不支持薄熙來與其倡導的「唱紅打黑」。

「薄熙來很快就要離開重慶」，這是近日流行在重慶媒體界與坊間的一種猜測。目前，重慶市公安局長已由關海祥接任，有微博爆料，稱關海祥在共青團系統任職時，曾是國務院副總理李克強的秘書。而對薄熙來的政治前途，則有主要三種判斷：一是薄熙來將安然渡過王立軍風波，依靠「紅二代」背景與江澤民的支持，順利「入常」；二是效法十七大召開前夕，中共對原上海市委書記陳良宇的處理方式，下馬並身陷鐵窗；三是薄熙來在重慶任職屆滿，被調往人大或政協「賦閑」。而薄熙來的繼任者，則被普遍預測為現任湖南省委書記周強。

有對薄熙來的政治前途表示樂觀的人認為，與中共下一屆核心領導人習近平相同，薄熙來也是「紅二代」，與習有相似的家族背景與中共元老支持。但另有分析指出，從兩人的施政風格來看，薄與習格格不入。「習近平在浙江時推廣的『浙江模式』，本質上鼓勵中小企業發展，而薄熙來與重慶市長黃奇帆推廣的重慶思路，整合資產，盤活銀行，受益更多的是國有大企業。」

謎團中的一個問題就是王立軍突然造訪美領館的諸多細節。熟悉兩地交通的當地人介紹，從重慶到成都，主要有兩條高速公路，路況好的話，不到三個小時就可以到成都了。在官方的事後表態中可以確認，王立軍於二月六日進入美領館，七日離開，「滯留一日」。七日晚十點後，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門前即被警察包圍，家住附近的網民還將當晚的熱鬧場面拍下照片發上微博。從時間推斷上來看，王立軍造訪美領館的「一日」，應從六日晚進入，七日晚離開。

七日晚的混亂場面中，美領館前曾停放過一輛車牌號為「渝A」開頭的越野車。另有傳言，在得知王立軍「投奔美領館」後，重慶市長黃奇帆率七十輛警車奔赴成都，並與早些時候到達的國家安全部相關人員「搶」王立軍。最後的結果是，八日上午，王立軍被國家安全部帶回北京，並於九日被送交中紀委接受調查。消息人士表示，重慶方面落後於北京得知王立軍造訪美領館。

王立軍事件也喚起了媒體與社交網絡對其命運的關注。二月九日晚，中國官方媒體人民網在新浪、騰訊等微博上發出預告：「今晚人民網將有王立軍最新動態，請時刻關注人民網滾動新聞或人民網官方微博」。新華聚焦以及重慶市官方網站華龍網等媒體也緊隨其後發布預告微博。一些長期關注中國輿情的網民認為，微博被官方視為謠言最多的地方，把如此重要的消息在微博平台上預告，說明中國政府已經熟練運用微博等網絡社交媒體平台來引導輿論。而著名導演陸川則認為，有關王立軍的微博未被刪除，反而被短時間內大量轉發，說明「這是被需要的消息」。

九日晚十點五十八分，新華社發出通稿，「外交部發言人辦公室九日應詢答問時表示，重慶市副市長王立軍於二月六日進入美國駐成都總領事館，滯留一天後離開。有關部門正在對此進行調查。」。值得玩味的是，在通稿的初版標題中，王立軍是「私自」進入美領館，而不久後，「私自」二字就被刪除。

對官方通稿，一個普遍的質疑是，為何是外交部出面解釋？網民認為，除去「外交事件」這一因素外，官方也應向中國公民做出回應。通稿的表述中，沒有對事件定性處理，王立軍也還是「重慶市副市長」，為事件的後續處理預留了很大空間。

更令網民興奮的還在後面，就在官方通稿發出後不久，幾張電腦屏幕截圖被貼到了微博上，圖片顯示，八日凌晨，曾有八位乘客購買中國國際航空公司CA4113的頭等艙機票，從成都飛往北京，名單中包括王立軍、邱進、張振華等人，並附有身份證號碼。用「信天遊」機票航班查詢系統與「國政通」身份信息系統一一核實，均能證明圖中所示信息真實無誤。有網民指出，名單中的「邱進」即是中國國家安全部副部長，其他幾人還包括法醫鑑定專員與四川省公安廳的官員。中國國家安全部副部長以下級別的人員名單被視為受保護內容，但在維基百科中，邱進與張振華的身份均得到了印證。有網民開玩笑道，政府要求微博實名制，這一次國安（國家安全部門的簡稱）身先士卒了。由於情節跌蕩起伏，參與其中的網民人數眾多，二月九日也被網民命名為「王立軍之夜」。

王立軍為何如此受到關注？重慶市屬直轄市，副市長王立軍享受副部級待遇。在官方通稿發出前，網絡上曾一度傳聞王立軍「叛逃」美國總領事館，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歷史上，副部級官員「叛逃」的先例極為罕見。

王立軍是打黑功臣

但比「副部級高官叛逃」更吸引當下中國網民眼球的，是王立軍與薄熙來的關係。今年中共將召開十八大，薄熙來能否像媒體預測的那樣實現「入常」目標，將引發中共官場的一系列人事變動。薄熙來零八年主政重慶，王立軍隨即被抽調至渝，在其後引起全國轟動的「打黑」行動中，賀國強與汪洋時代在任的原重慶市公安局局長文強落馬並被判死刑。隨著「黑惡勢力」被鏟除，「打黑」成為薄熙來就任重慶市委書記後的重要政績之一，被視為重慶的「自選動作」，而王立軍則被視為薄熙來的左膀右臂，是「打黑」行動的首功人員。「王立軍和薄熙來是重慶人的兩大崇拜對象」，一位市民這樣說。

隨著文強落馬，王立軍升任重慶市公安局局長，由王立軍主導的重慶警界改革也引起全國關注，不時見諸報端與網絡。「重慶市公安局長王立軍親自為女交警設計紅色雨衣」、「記者、報社發布不實信息將被『雙起』（凡是報紙歪曲事實真相攻擊市公安機關和民警的，就以單位起訴當事報社和撰稿人；如果他提及民警個人，且造成後果的，民警拿著證據到法院起訴記者，相關部門和民警所在單位要支持和協助）」、「交巡警合一」、從副科到副局的所有領導幹部全部「就地免職，重新競聘上崗」。

王立軍的這些改革措施在重慶本地引起很大爭議。一位出租車司機表示，王立軍提出的「交巡警合一」方式，使近兩年的重慶治安得到極大改觀，「警察都跑到街上去巡邏，遇到壞人找警察就方便了」。支持「打黑」的市民也不在少數，許多人認為，「打黑」行動既清除了原公安隊伍的腐敗，又打下了黑社會勢力的囂張氣焰，對此表示支持。但「紅色雨衣」等措施則被批「意識形態色彩太過鮮明」。

一位了解重慶警界的人士向亞洲週刊透露，王立軍治理警隊以鐵面嚴厲聞名，警察私下聚會時，常常大罵王立軍。

重慶記者都怕王立軍

感到「解脫」的不僅是重慶警察，還有重慶的記者。「重慶的記者不怕宣傳部，而怕公安局」，一位重慶媒體評論員說。他回憶起自己所在報社的同事，曾因報道一則重慶警察隊伍的負面新聞而遭到王立軍報複被判入獄的故事。「我們寫公安的新聞，都要拿到公安局去審稿，通過了才能發出來」，即便如此，仍然膽顫心驚。

在與王立軍有關的所有新聞事件中，最受爭議的莫過於由「打黑」而起的「李莊案」。來自北京、為重慶被指控為黑社會老大的龔剛模辯護的律師李莊，卻被當局以「偽證」等罪名下獄，引起全國司法界大嘩。儘管「李莊案」第二季以證據不足為由撤訴，李莊的助手馬曉軍也對重慶市公安局在其監視居住期間的非法行為提出上訴，但一年零六個月的監獄生活註定會給李莊的人生留下抹不去的陰影，李莊的微博簡介「前非著名律師，現著名非律師」，些許自嘲中又透著對不能再從事律師行業的悲涼。「打黑」對中國司法公正的傷害、給律師界帶來的寒蟬效應，短時間內很難恢復。

在網上流傳的眾多王立軍照片中，有一張使許多人過目難忘——王立軍身著警服，神情威嚴，左胸前佩戴著各種英雄模範勳章。過去近三十年警察生涯，讓王立軍身上留下了多處傷痕，媒體對他的「神聖化」也使如今的王立軍擁戴者突有今非昔比的失落感。

在此前的公開報道中，從遼寧到重慶，王立軍一直是一個鐵血形象。「我得對老百姓、對歷史有個交代。再怎揦著，我寧願捨去個人的一切，為正義、為結束鐵嶺的烏煙瘴氣劃上句號！」一篇報道曾這樣寫到。

曾有傳言，因遭到報復，王立軍的家人已被殺害；又有猜測，王立軍此次前往美國領事館，是為了安排身在海外的家人生活。其實王立軍妻女尚在，妻子肖素麗，王立軍事發前同在交警系統工作，女兒王迪，現居北京。曾有報道講述王立軍愛女情深，為這個當年的「鐵血漢子」平添一份柔情。

以王立軍為原型的電視劇《鐵血警魂》的編劇周力軍，曾與王立軍有過近距離採訪接觸。在得知王立軍出事後，在其新浪博客上寫下了一篇博文《王立軍一語成讖》。在風傳王立軍與薄熙來失和時，文中的一段話頗有宿命感，王立軍對周力軍說，他就是當官的嘴裏一塊口香糖，嚼得沒味兒的時候吧唧吐地上，說不定粘在誰的鞋底子下。

王立軍駕車前往美領館，幾乎令每個知道他的人都大出意料。重慶市政府新聞辦早前稱，王立軍因長期工作疲勞，精神壓力過大；又有自稱是王立軍主治醫師出具的病歷顯示其身患抑鬱症，意圖用精神疾病淡化這次「孤立事件」中的政治因素與權鬥衝突。但也有網民指這些病歷都是偽造，而醫院當局也沒確認。有政治觀察家認為，王立軍之所以「叛逃」至美領館，概因其個性使然。「王立軍是蒙古族人，雖然已經漢化了，但骨子裏遊牧民族的血性還在。」

了解王立軍個性的人評價，與黑社會周旋多年，王立軍身上已經有些「黑老大」的做派。重慶「打黑」飽受詬病，有批評者將其形容為「黑打」。選擇一個與黑社會鬥智鬥勇的角色擔當主導，必得用霹靂手段方顯菩薩心腸。周力軍在文章中寫到這樣一個片段，王立軍「特別鍾情於『戲劇化』的情節，對付幾個走私犯也會興師動眾，也會身穿黑風衣跳到汽車上先沖著天空發射一梭子彈」。一位接近重慶警界的人描述了這樣一個畫面：重慶市公安局開會，王立軍身披黑色長款風衣進入會議室，站定在進門處，一聳肩，風衣從身後滑落，其身後的秘書或警察必定為他接住衣服。「那情景就像電影裏的黑幫老大，身後一群跟著一群小弟。」

二月十三日，官方證實了早有傳聞的王立軍在遼寧的繼任者、原鐵嶺市副市長兼公安局長谷鳳傑落馬，此前對谷鳳傑的雙規被看作是「倒王」的信號。消息人士向亞洲週刊確認，二零一一年十二月，確有中紀委工作人員前往重慶，調查王立軍。另有了解情況的重慶人士向亞洲週刊表示，薄熙來確曾控制親近王立軍的貼身人員。

「上面要查薄熙來，薄拿住王身邊的人，王立軍怎揦可能坐以待斃？如果不是出於保護王立軍的目的，那揦薄熙來也太薄情寡義了」，一位曾同時接觸過王立軍與薄熙來的媒體人士表示，造成王立軍「投美」的一個因素就是兩人的個性。「兩個極端的人，在極端的時間點上發生了極端的事」，他如是評價。

與王立軍事件有關的另一個話題就是重慶模式將何去何從？二月中旬，已有多家頗具影響力的大陸媒體前往重慶，借王立軍事件盤點在薄熙來掌權下的重慶近年發展，似乎以民生為主打牌、唱紅打黑為特色的重慶發展模式已經走到盡頭。公租房、民心工程等政績，雖然取得了一定成績，但由此為地方財政帶來的負擔也成為重慶未來發展的地雷。一位重慶市民發表網絡文章，對重慶過去幾年的發展政策給出評論，認為栽銀杏樹太浪費、「打黑」很好，但可能「存在擴大化問題」，對王立軍創造的交巡警平台，給出了客觀的評價，「真心希望把這個保持下去，別王立軍出事了就全給人家否定了」。對於「那個人」——薄熙來，這位網民的評價很有歷史感，他寫道「一個官好不好，要看他的動機如何，要看他走了之後，這個地方還能不能繼續好下去，他的後任有沒有囊中羞澀少米下鍋」。

當然，重慶模式中最為人詬病的是法治的缺席，李莊案引發全國反彈，司法界的元老江平及律師界的領軍人物，都認為這是中國法治的倒退，讓「程序正義」流失。亞洲週刊曾專訪李莊案的律師陳有西，對此有深刻的闡述（見亞洲週刊二零一一年第十七期）。

籠罩在重慶上空的政治迷霧仍未散去，撥雲見日之時尚早，但由王立軍事件引發的反思卻剛剛開始。王立軍的全國人大代表身份決定了此事在三月召開的全國「兩會」期間可能會得出初步結論——若王立軍交代問題，則其全國人大代表資格將被終止。但薄熙來的政治命運仍然存在未知，或許要等待中共十八大給出一個謎底。無論薄熙來能否實現進入常委，由他在過去四年為重慶抹下的「紅與黑」的底色注定將隨其有朝一日離開重慶而漸漸褪色，這座兩江交匯處的美麗山城能否從「文革」式的群眾運動記憶中得到喘息，重新擁抱現代政治文明？薄熙來的繼任者將如何解決巨大的財政赤字？關照民生的經濟政策能否持續貫徹？由王立軍事件引發的對薄熙來及重慶命運的猜測，估計三月人大政協兩會召開後，會有較清楚的答案。


作者：張倩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