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7日星期二

孔捷生:《天與地》和《金陵十三釵》

《天與地》是一套香港劇集,講的是香港人的故事及其心路。它被大陸禁了,天朝自有其心病,豈止手上血腥味幾十年未洗乾淨,忌諱之多如同Q爺的癩瘡疤,“‘光’也諱,‘亮’也諱,再後來,連‘燈’‘燭’都諱了。”(《阿Q正傳》)。
《天與地》是香港新浪潮力作,《歲月神偷》和《桃姐》等亦為潮頭之作,莫以為新浪潮只限於影視,它既是文化的也是思想的,再延伸開去,近日香港市民反D & G霸權之“起義”,亦係本土化重要訊號。香港新浪潮運動是九七回歸後的集體反省,經過種種紛亂、浮囂、跌宕,世相和人心開始沉澱,向着本土化真正“回歸”。香港一個半世紀命運浮沉,試問誰不置身於這個大故事之中?

《天與地》若干對白台詞,諸如——“This city is dying, you know?”

“你看看我們這個世界,看看這個城市的樣子。除了錢這個字,我們已經分辨不出是非黑白,我們每個人都被環境訓練得像倒模出來似的。”

“當所有人都說我們的城市被邊緣化後,我們會覺得沮喪,失望,悲哀;但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所謂邊緣化,是因為我們依附於主流價值觀。為什麼我們不可以有自己一套價值觀?”

“香港人最擅長是什麼?就是善忘,除了錢,忘記身邊所有的一切,忘記那些舊樓、碼頭,忘記曾經在街上喊過的口號。”

“獨立的精神、抗拒建制、自由、愛、勇往直前,其實何止是 Rock & Roll ,我們做人不是本來就應該這樣嗎?”

“和諧,不是一百個人說同一句話;而是一百個人說不同的話之餘,而又懂得互相尊重。”

“為什麼人長大了以後,就要這麼多妥協、這麼多考慮?這麼多理由去面對現實,才叫‘正常’嗎?”

這些句子並非編劇即興創作,而清晰傳達出港人的集體反思。
接下來說到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此片在北美票房慘淡,口碑不佳,競逐金球獎又落榜。根據北美專業影評,此片平均得分是倒數第二等級,其內涵“weak”(乾癟虛弱)。多篇影評指它是“大雜燴”、“荒唐肥皂劇”;對《金陵十三釵》最尖刻的評論當屬《荷里活報導》的文章,直稱此片若在一九四二年推出,或可成為有效的“反日宣傳片”,而到了今天,它充其量是“低級噱頭”。若說最有見地當屬《紐約時報》的評論,認為此片敗筆在於把南京大屠殺濃縮於“性”,而疏離了歷史本身。

《金陵十三釵》敘事線索貫穿於日寇意欲對十三個女學生性侵占,其間性羞恥、性想像、性奉獻都圍繞這條主線。一句話就是為民族而獻祭肉體的愛國主義,那些亡國商女的傑出前輩賽金花早在八國聯軍侵華時就身體力行了。
我看過題材近似的幾部歐美電影,羅曼.波蘭斯基導演的《鋼琴家》(The Pianist);英國片《生死朗讀》(The Reader);法國片《沉靜如海》。論投資大約都只有《金陵十三釵》的小指頭都不到,論口碑卻有天壤之別。筆者不欲對張藝謀加諸惡言,試想張要遵普世價值去發掘人性,向前述幾部作品的深度靠攏,只能與《天與地》一樣被禁,如同《金陵十三釵》男主角克里斯汀·貝爾(Christian Bale)前往山東臨沂探望盲人陳光誠,結果被毆打和驅逐,此係人性人道在這一方水土的命運。

對張藝謀冷嘲熱諷,並不能拔高全民藝術品味,更不能建設“文化強國”。張藝謀曾是中國電影的驕傲,他本來有望成為國際電影大師,他的《活着》被禁後,還拍過《我的父親母親》,此片已比《活着》後退一大截,卻尚有若干人性刻畫與歷史反思,然而只要思想專制文化專制不除,此路顯然走不下去。於是從《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張藝謀已完成了背向現實與人生的轉身,及至《英雄》,竟淪為大一統專制皇權的貢品。欲知當代中國緣何出不了大師,張藝謀就是一個例子。

更可悲的是,專制越長久,土壤越板結,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就越低下。於是張藝謀的《金陵十三釵》斷無可能如《鋼琴家》(The Pianist)和《沉靜如海》(法文名字:Le Silence de la mer)那般,發掘被時代濁流所裹挾和驅策的納粹軍官之心靈掙扎,表現戰爭之殘酷野蠻未曾泯滅其人性與人道之心,亦未泯滅對人類文化結晶的崇尚熱愛。張藝謀更無可能像《生死朗讀》(The Reader)那樣,無情地剝開人心之陰暗面,那怕納粹集中營一個蒙昧獄卒之奉命行惡,其罪過也未必比人類本能的自私和卑劣那一面更惡。《生死朗讀》裡戰後對女獄卒漢娜的審判,其絲絲入扣的細節,無異於一場人性審判。

假使張藝謀真有這等思想深度和藝術氣魄,首先就過不了庸眾那一關,必定被愛國群氓的狂囂口水所淹沒,他們是民族仇恨和思想統制重軛之下的雙重奴隸,有“毋忘國恥”這一心理符咒在上,什麼藝術什麼人性,都是扯淡!他們對於“國恥”的強烈自我心理暗示,堪稱為對民族仇恨的一種“畸戀”。自不待言,對人類高尚文明既無鑑賞力也無精神追求的庸眾與群氓,正是這片冷土結出的果實。

胡錦濤新年講話警誡西方文化價值的“長期滲透”,要“警鐘長鳴,警惕長存”,充分認識“意識形態領域鬥爭的嚴重性和複雜性。”此類黨話聽去恍如隔世,卻是中國專制的現實。用《天與地》裡電台節目助理Rico的話來說:“大家現在聽到的怦怦聲,就是強權與制度下的代表,在建制下的當權者,他們最恐懼的,就是他們管治的人不聽話。”有如此制度,必有這般當權者,於是中國豈止沒有大師,就連現代公民都無法生根發芽!

作者:孔捷生,原载: 蘋果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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