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日星期一

格非:好作家一定对世界有独到的看法

             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作家 格非

萨特说,作家应该直接干预现实。格非的痛苦也在于此。以他个人的性格,他愿意再含蓄一些;可是他所格外关注的真实感,又不得不如此处理。在《春尽江南》中,格非由虚幻走进现实批判,先锋作家的锐利转向内心强大而痛苦的自省,锋芒依旧,思考更为深切。

格非以他特有的方式为那个时代的逝去吟咏悲伤的挽歌。

格非的文字,带着一种淡淡的忧郁和优美的诗意,让人不由自主裹进江南小镇弥漫的雾气。从《迷舟》、《褐色鸟群》及至《欲望的旗帜》,格非所编织的故事四溢着游戏且无序的“弥天大雾”,甚至被定性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最玄奥的作品”,和余华、苏童等一道被贴上“先锋小说家”的标签。

但是到了《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格非缓慢且从容地沉浸于语言的古典意境之中;尤其《春尽江南》的完成,“乌托邦三部曲”划上了句号,格非的写作如同绵绵春雨的间隙出现了灿烂的阳光,由虚幻走进现实批判,先锋作家锐利转向内心强大而痛苦的自省,锋芒依旧,思考更为深切。

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处处涌动着热情而执着的文学浪潮。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园里活跃着各种文学社团,其中不乏已经非常著名的诗人作家。格非裹挟其中,参与并见证了文学激情四射的氛围。常常是一帮人被带到某个人的住处,各路人马汇齐,通宵达旦地讨论,不仅是诗歌,小说也是如此,有时有题目,有时没题目,比谁更有想象力。“那时的写作特别放松。写诗一定要别出心裁的,往往是诗一读出来,大家就笑翻过去。”格非说,有时候,他们为一句话怎么表述恰当争得面红耳赤。比如是“没有人住的房子总归有人住”,还是“总要有人住”,双方引经据典驳斥对方,批评起来毫不客气。常常以“优点就不说了”开头,直接进入主题探讨缺点,没有人觉得这么说不对。马原有一篇小说受到《收获》编辑部的批评,他有些不服,拿来让朋友们看,好几个人都认为批评得对,对马原说:你就认了吧。

“那样的环境非常有利于创作,各个行业全部打通了,信息量很大。”格非很怀念那时的文学氛围。《诗经》里讲“如切如磋”,如果一个人关起门来写作,往往容易偏枯。

格非认为,严格意义上的处女作,是发表于1985年的《追忆乌攸先生》。这篇小说还给他带来很大的影响,使他树立了写作的信心。此后,他陆续发表了《敌人》、《边缘》、《唿哨》等,成为先锋文学阵营里的标志性的代表作家。

20世纪80年代,作家潘军曾在三亚组织过一次笔会,聚集了余华、王朔等等诸多著名作家,大家讨论最多的是,时代变了,作家怎么办?文学有没有出路?在一个精神大分化的时代,一种面临时代突变的恐慌紧紧地攥着每个人的心。如《春尽江南》中的秀容或者端午。如小说中所说,“端午已经清楚地意识到,秀蓉在改掉她名字的同时,也改变了整整一个时代。”他发现,若干年前的朋友,再见面时已经变了,而这个变化的过程很复杂。

不是渐变,而是突变。很多人拋弃了原来的信念,很多人痛苦地调整自己。这种焦虑,使格非一度停止了小说创作。《废名的意义》作为格非的博士论文,其实也与他创作上遇到的问题有关。无可否认,先锋小说家的写作受到西方文学尤其是现代小说的影响,但是随着写作的深入,格非开始重新审视中国的传统文学,试图寻找汉语叙事新的可能性。“我发现西方很多学者才谈到中国小说和文化都非常谨慎。比如热奈特,他会特别强调说:我的理论不包括中国小说。他们看待中国小说非常尊重,作为另案处理。相反, 国内还有很多人不觉得我们的文化有特性,认为中国小说是垃圾,要扫除。”

在王元化的推荐下,格非从钱穆的清代学术史一直看到《史记》和《左传》,中国传统文化给予他无比丰厚的滋养。他发现,中国的叙事和西方存在着巨大差异。中国大部分作家,哪怕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作家,也从中国传统古典文学中受到滋养。没有唐宋传奇就没有沈从文,没有明朝的文人小品,就没有汪曾祺。在长达十年的反思与沉淀之后,格非由“乌托邦三部曲”的首部《人面桃花》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径,他认为,作家不能单纯做社会的观察者,还要提供某种意向性的东西。如果说,80年代的文学还具有批判性的功能,作家在某种程度上承担着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那么到了90年代,学院化体制开始坚固,文学到底要承担什么样的功能,需要重新思考。

缘于和格非以往作品叙事方式等等各方面的转变,有人将这部作品称为先锋文学“退场”的标志。而此后也有读者认为,作为三部曲,《春尽江南》与前面的《人面桃花》与《山河入梦》有断裂。

格非不以为然。他认为,其实作家一生只在写一部作品。即便是十年之前的《敌人》,也是讲述面对外界信心丧失的困惑和恐惧。“所有的恐怖都来源于一种心理上的东西,最大的敌人正是自己。”自《人面桃花》开始,格非从国民革命早期、五六十年代的中国以及当下中国的精神现实,进行了痛苦而深切的探索。格非所关注的主题一以贯之,只不过现在的写作更为丰富。他不仅希望形式与文字上的好看,同时更愿意传达对生活的思考与感受。

萨特说,作家应该直接干预现实。格非的痛苦也在于此。以他个人的性格,他愿意再含蓄一些;可是他所格外关注的真实感,又不得不处理成现在这个样子。“当代的问题用一个字概括,就是乱,一个社会乱,首先乱在我们心里。所以小说要有乱的样子。”

“三部曲”中的“花家舍”,寄托了很多人的梦想,既隐含着格非所追求的世外桃源,也是整个人类的精神追求和最高的理想,还暗含了变革的源头。在《春尽江南》中,“花家舍”到处存在,虽然表面看来美丽而干净,实则更加奢靡、浮华。如此,“乌托邦”的陷落成为必然,格非以他特有的方式为那个时代的逝去吟咏悲伤的挽歌。这大概也是他在《春尽江南》中,要将主人公谭端午设置为诗人的缘故,这个“和整个时代作对”的人,反复阅读着一本《新五代史》。这同时也是格非喜欢的作品,他认同欧阳修所关心的,不是国家的兴亡,而是世道人心。陈寅恪甚至说,欧阳修几乎是用一本书的力量,使时代的风尚重返淳正。

使格非感到失落和遗憾的是,在关注现实、释放理想主义的书写中,所有的神秘都在褪却,时间不能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似乎现在就完全可以看见遥远的未来。

好作家的基本素质,是对社会对世界有独到的看法,而非单纯地表达个人经验。拉什迪、帕慕克都是这样的,格非在“乌托邦三部曲”中对于存在世界的认知和表现,也是如此。

他自然也常常面临写作上的困惑。人都是有惰性的,一不留神会滑到以过往成功的惯性方法写作。“而且我们这样的年龄,任何微小的改变很难。比如写《春尽江南》,如果我采取的这种方法,是否要付出代价?《人面桃花》中有古典主义的美在新的写作中要不要延续?叙事节奏和基调怎么控制,要不要尝试速度更快的写作?”他隐约觉得有内在的要求需要自己做出调整,最后才采取了目前的叙事姿态。

“哪怕失败也要变。对有一些影响的作家来说,不要担心你的读者怎么看,要不断提醒自己有勇气改变,也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在乎过去的东西。”格非说,现代社会有不同的思想范畴,每个人的意见针锋相对,如何处理当代问题就要涉及当代思想,这也是困惑之一,如果把小说变成大杂烩也很麻烦。最后他还是决定从自己内心开始追寻,从情感入手表达,因为情感包容了所有的思想。

《春尽江南》完成后,很多人给格非打电话或发邮件,说被作品深深地触动。“我个人的判断,希望通过《春尽江南》来表现、纪录当代的精神生活,也尝试在叙事上有新的变化,使得它不要有太大的语言文字上的门坎,使得叙事更清晰一些。”格非说,原来作品中的很多迷雾,现在正慢慢拔开。

格非被誉为设置故事圈套的高手,这一点在“三部曲”中同样一以贯之。那么,在不同的时代,“讲故事”的侧重有何不同?

“故事的复魅正在进行。”格非说,故事和小说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过去没有小说只有故事。小说的出现把故事的魅力去掉了,普鲁斯特是反故事的,他称之为“祛魅”;而目前,格非发现,从保罗·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到马尔克斯的作品全是故事,当代作家开始求助于故事,如何用上故事的因素,成为全世界作家的追求。“过去的故事是口口相传的,在流传中磨得玲珑剔透,时间累积重新赋予故事的魅力;故事是和解的,小说是不和解的,是写困惑的。小说家要提供另外的智慧和价值,小说需要重新借助故事的力量。”格非说,他希望在某种程度上跟社会和解,又不能轻易和解,哪怕分离和死亡。所以在《春尽江南》中,格非以《睡莲》结尾,表达了某种象征性的和解:

“仿佛/这天地仍如史前一般清新/事物尚未命名,横暴尚未染指/化石般的寂静/开放在秘密的水塘/呼吸的重量/与这个世界相等,不多也不少”

如同格非的《戒指花》中将诗歌拼贴进作品中暗含的某种隐喻,这首《睡莲》在《春尽江南》中承担的功能也不仅仅是文字表面所呈现的力量。

上课、读书与写作是格非人生的三件大事。其中最愉快的是读书,最享受的是写作。每当他要犒劳自己的时候,会拿出半年时间读书;而每天上午是固定的6小时写作时间。写作《春尽江南》时,他甚至怀疑自己得了心脏病,因为他的心总在怦怦直跳,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笼罩着他,像吸毒一样上瘾。“写作使我处在幸福中,写完之后又不由得希望第二天早点到来,早一点坐在桌前,这种感觉非常迷人。”

《中华读书报》记者 舒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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