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

苏联体系性失败:政治极端主义和利益集团绑架

政治极端主义体现在这个系统的所有方面。其基本点就是:放眼望去,到处看到的都是敌人,都是危险,都是阴谋,都是破坏。只能把所有能动员起来的资源,统统用来对付它们。

  政治极端主义产生于非常时刻。一开始是出于惊弓之鸟的心理,而实际的内外威胁淡化以后,往往会出现一种新的推动力使其延续,那就是新生的特殊利益集团。最重要的两个,一是军工利益集团,另一个就是克格勃。

  列宁时代有个基本规矩,只要是党内辩论,不管观点、建议、批评是什么,都合法,允许在党内公开争论。

  苏共越来越保持高压,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为止,党内不可能对最基本的政策提出批评,否则就会被定性为叛徒、奸细,西方帝国主义派来的颠覆者。


两个亲身体验:经济烂摊子,民众大逃亡

   2011年12月25日,是苏联解体20周年。1988年年底我为了做博士论文,到苏联去做调研。此前虽然读过很多关于苏联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方面的 书,但对其整个地理状况的理解还很抽象。1988年底去苏联待了好几个星期,跑过很多地方。脑子里每天都盘旋的问题就是:为什么这个地球上资源最丰富的国 家,经济这么差?我1984年到美国后才直觉体认到,在这个世界上其他国家可能会遇到严重经济困难,但有三个国家不应该,即加拿大、澳大利亚和苏联。我当 时想,上帝为什么对苏联这么恩惠,对中国那么不公平,资源那么少!

  这三个国家自然资源丰富到居民即使不努力干活,也不至于饿肚子。只要政府不有意破坏本国经济,让它自然运转,生产出财富是水到渠成。

   可是1990年春苏联已接近解体。我们从东柏林开车到苏联,考察了很多乡镇,发现出不去了。边境关口的人多到难以想象,大家用各种交通工具逃离本国。绝 大部分都是本国产的三轮、拖拉机、破烂房车。到东欧方向去的人、车排了十几公里长,都带着各种生活用品,每天只能移动一点,那么多人不知要挪动多久才能离 开。

  为什么那么多人要逃离?而且那些人大多是专业技能最好的国民,因为农民和文盲不会跑。以上是我反思苏联的两个经验起点。


政治极端主义

  苏联崩溃的原因已被国际国内讨论过千百次了,《南方周末》也两次刊发万字长文(见2001年8月16日头版头条《苏共亡党十年祭》、2011年8月19日《苏共亡党二十年祭》)。我希望提供一点新角度反思。

   苏联的垮台是整个系统的失败(system failure),不是哪一个局部更不是哪一两位个人。如果要用一个概念来描述该系统失败的原点,我将之归因于政治极端主义。政治极端主义是从1917年 到1990年代末的一个基调,只在极少数时候才有微偏这个基调的做法和政策。

  中国自从跟苏联闹翻后,一直试图对苏联的系统做一个透彻 分析,当年发表了很多文章批苏。中苏公开论战已近60年,现在回顾起来,还站得住脚、颇有说服力的就是两报一刊(《人民日报》、《解放军报》、《红旗》杂 志)的描述,只有八个字:“对内镇压、对外扩张”。半个多世纪前中国对该系统的这一批判,堪称经得住时间考验。

  政治极端主义体现在这个系统的所有方面。其基本点就是:放眼望去,到处看到的都是敌人,都是危险,都是阴谋,都是破坏。面对各种各样的敌人、阴谋、危险、破坏,你怎么办?那只能把所有能动员起来的资源,统统用来对付它们。

  为什么会这样?开始确实有部分事实支持这种观察和判断。

   当年列宁从西欧回俄国参与十月革命暴动的领导,在整个欧洲,绝大部分国家对他们都不友好,也有非常敌对的。因为布尔什维克说自己就是整个欧洲资本主义体 系的掘墓人,别人怎么会客气待你?但也有很支持他们的,比如德国政府。所以那时有人说,推翻俄国旧政权的团体拿的是德国资助。

  在俄国内部,布尔什维克上台后推行的激进政策,使中产和上层阶级原来的生活方式过不下去。当权者把一些贵族家族成员全部处死,包括儿童。“内外皆敌”的做法风行一时。

  其实近代以来任何的大革命,都有一段短暂时间处于类似的非常状态。凡发生这种紧急状态的国家,政府都有一些紧急措施。问题是这之后该怎么办?

  沉浸在这种特殊时期的政权有两大类。一类把这看做极其短暂的状态,尽力创造条件使它过去,尽快回复到正常状态。另一类像苏联,就是把紧急状态中的措施变得常规化了,这才是政治极端主义的病根。

   为什么会常规化?有人说由于列宁死得太早。但我认为这只是偶然因素,很多紧急状态下的非常措施是他本人制定的。列宁有两句话很出名,其一,我们的革命专 政不受任何法律的约束。不仅包括拒受旧法律的约束,也包括非常时期的一切严厉措施不拘泥于新法律。这是对内而言。其二,为了我们的目标和利益,可以和任何 人联手包括魔鬼,可以干任何事。这是对外而言。

  如果是紧急状态下短暂实行的政策,那是可以谅解的。我读过列宁那段时间几乎每天的日程 安排,从欧洲回到俄国,到他变成新政府首脑,只有7个月。对他来讲革命胜利太快,是意外。后来的那些应急措施都由于胜利来得太快,而不得不仓促临时决定。 问题在于这些措施后来变得常规化了。

  我们也不要忘记,当年对中国的政策全不顾正义只维护自己利益的大国,首推俄苏。


特殊利益集团绑架政策

   政治极端主义产生于非常时刻。一开始是出于惊弓之鸟的心理,而实际的内外威胁淡化以后,往往会出现一种新的推动力使其延续,那就是新生的特殊利益集团。 最重要的两个,一是军工利益集团,另一个就是克格勃。我读过的所有资料都显示,从1920年代末到1980年代末,只有这两个集团是始终维护紧急状况下的 一系列特殊措施的力量。当年苏联党政军系统里许多人的回忆录、苏联学者的研究,绝大部分将问题追根溯源到这两个利益集团身上。

  极有趣的资料来自苏联解体前最后两任克格勃的首脑,一个是克留奇科夫,参加了“八月政变”,后短暂坐牢;以及接任的巴卡金,原是法律教授。

   在克留奇科夫开例行工作会议时,巴卡金发现他每次都提一大堆资料读。老巴有时侧目看,发现都是报告。等老巴自己当了首脑,才知道老克读的是克格勃从全国 各地和全世界最重要地点送来的秘密报告。而巴卡金发现大部分都是些垃圾,西方报刊已经有报道,还有的是没什么根据的猜测。当年老克过目后再让人整理上报, 直至送最高层领导人。

  克格勃里有些人的技术、外语、专业都非常好,为什么要弄这么多垃圾?原来是把那些对他们最不利的都删掉了,留下 的是对该利益集团最有用的东西。当社会出现有理有力的批评和诉求,他们要么就把这些删掉,说太平无事,体系完美有效;要么就把民间纯粹有关民生的批评和行 动,弄成是敌对势力操纵、搞破坏。

  老巴当了首脑后了解到,克格勃积累了1060万份书面报告。从他们汇报的内容来看,大多数时候他们 的出发点不是祖国,想不到国民利益,只有他们自己的利益。这里讲的国民利益是national interest,以人民为主体。巴卡金感叹说:他们只要垄断了最高决策者的耳朵和眼睛,也就垄断了最高决策者的头脑。使其做出的决策,最有利于克格勃的 利益。

  除了克格勃,还有军队与军备产业系统。军工利益集团也是不断地给最高决策层输送一个信息:世界大战随时会爆发,我们的武器远不 够。他们隐瞒信息到了什么程度?戈尔巴乔夫做了多年政治局委员,都不知道实际军费。一直以为是公开的两百多亿卢布,直到做了总书记,才知道是八百多亿。他 问: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答曰: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总书记,一个是负责国防的,一个是负责军工的。其他的政治局委员和书记处书记收到的数据都打折扣。 老戈说,我们这么多年里每年八百多亿军费,占了三分之一的国家财政,怎么挺得住?

  所以说,那个系统为什么会崩解?根子是它的体制在四面八方全都看到敌人和生死斗争,把这作为几十年来的常规状态,进而按此配置各种资源,最后才把国家给拖垮了。这是根本的,其他都是偶然因素。


理性纠偏力量为何不起作用?

  问题是,几百年来很多国家都遇到过紧急状况,都不得已采取过非常措施,为什么大部分国家不会长期保持这种状态,而苏联却会?问题就在于纠偏机制的缺位,理性主义的纠正力量不能及时发挥作用。

  列宁的时代要和后来的时代划分开。列宁时代有个基本规矩,只要是党内辩论,不管观点、建议、批评是什么,都合法,允许在党内公开争论。而且对说反对话者最严重的惩罚,就是把他地位降低,连开除党籍都不会发生,就是不让你做决策者而已。

   如果苏联执政党一直保持这个规矩,就会有理性力量出来纠偏。异议声音能被及时听见,因为异议者绝不会坐牢、离婚、杀头。问题在于,列宁死后这个最低安全 保障没了。比如斯大林把以前的同志及他们的老婆、亲戚抓起来后,别人来找他求情,他说:我也没办法,这是系统上的操作。他所言一半是托词,一半是现实。这 个系统看到的都是敌人,所以在任何一个环节的操作上,都要从最坏的考虑出发。

  苏共越来越保持高压,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为止,党内不可能对最基本的政策提出批评,否则就会被定性为叛徒、奸细,西方帝国主义派来的颠覆者。最低的惩罚是开除党籍,然后是自己坐牢、家人坐牢,很多人最后从肉体上被消灭了。

  赫鲁晓夫上台后,部分地把党内的恐怖降低,减少了肉体消灭的可能。开除党籍、坐牢、流放,还是常见。

  在这种状态下,理性主义的声音无法进入决策过程。在中等水平的民主法治国家,也一定会有部分人的头脑清醒,否认四面八方都是敌人,会要求对外制造和平,对内让人民平安富裕,增加参与权。而在苏联这个系统内,这种理性主义纠偏机制基本上不存在。

   斯大林死后,赫鲁晓夫、米高扬等人相互指控:为什么你当年不提反对意见?为什么看到错误不提出来?二三十年以前你在哪儿?他们回答时都说:不敢讲话,私 下都不敢讲,因为所有人都被监听,包括决策层。即使斯大林死后肉体消灭得到控制,但党内官员还是不敢讲真话,还是所有人被监听。政治极端主义到了这种情 况。

  从克格勃诞生(即“契卡”)到最后,赋予他们的任务就是这样:契卡是复仇之剑,其特权是不经法律程序就可以处死怠工者、投机倒把 分子、叛徒内奸特务。在短暂的战争年代也许有必要,但后来常规化了。契卡的前两任领导都坐过沙皇的牢,都有理想,不太滥用权力,还没到明明知道自己的同志 没问题也要搞掉他的地步。等他们去世,后来的人发现手中的权力谁都怕,太好使了。

  政治极端主义背后都有利益集团,他们眼中没有祖国至 上,只有自己的利益。苏联的军工利益集团后来扩张到什么地步?苏共两个稍具改革意识的领导人,赫鲁晓夫和戈尔巴乔夫都说:你们要的资源是无底洞,就是把整 个苏联经济全为你服务,也无法满足你的胃口。赫鲁晓夫说了这点,得罪了一批人。后来老赫下台,他们起了很大作用。

  苏联军队在所有战略战术武器的项目上,都想在量上超过美国和西方,他们的经济怎么受得了?苏联经济最后被特殊利益集团控制,老百姓生活困难,少数工人农民出来请愿,又被当成阶级敌人镇压。正常社会里的理性纠偏环节,都被体制封闭死了,这才慢慢积累成系统失败。

   说到底,核心问题是政治极端主义,把1917年到1921年客观存在的非常状况人为地常规化。在此过程中,理性主义的声音和纠偏的力量越来越弱化。列宁 去世后,这个渠道大体上被封。在各种内外真实威胁慢慢淡化、客观情况好转时,特殊利益集团又逐渐操纵了政治运行的关键环节,扭曲了决策过程,最后就导致体 系失败;就像俗话讲的,小洞不补,大洞二尺五。除非对这个体系失败的基本动力过程作方向性的改正,否则它那辆车难以回头上正路。

  (作者为香港科技大学教授,戴志勇访谈整理)

作者:丁学良,来源: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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