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4日星期日

從華爾街佔領到佔領華爾街

【明報專訊 許寶強】9月展開的佔領華爾街運動,影響波及近百個城市,迄今仍然持續,並擴散至大學校園、博物館、倉庫等場域。要為這次佔領運動的成效和意義蓋棺論定,為時尚早,然而,回顧產生是次運動的歷史脈絡,或有助我們分析未來的前景。


佔領,從華爾街開始
全球反資本主義運動的矛頭之所以指向華爾街,針對的正是在過去二三十年造成貧富懸殊、令「99%」人生活受損的「金融霸權」。什麼是金融霸權?它如何導致大多數人的生活質素下降?要解答這些問題,可從分析全球反資本主義運動的關鍵詞——佔領——開始。
佔領,英語的動詞是occupy,包含侵佔空間、佔用時間的意思,作名詞(occupation)用時,則同時意指工作、職志(或經常從事最喜歡的活動)。所謂金融霸權,狹義是指全球經濟正逐漸被「金融化」(financialized),也就是指企業以至個人的收入,主要不再源於生產和銷售實質商品,而是經由炒賣金融市場的無形產品、衍生工具或樓房地產而獲得;較為廣義的理解,是這種基本上依賴華爾街的金融操作而獲利的資本主義運作邏輯,以及其產生的後果,正在很大程度上侵佔了城市以至農村的主要空間(例如透過資助地產炒賣),並佔用了大部分人口的工作和生活時間(包括延長工時或消費)。金融力量無孔不入的侵佔,使全球絕大部分民眾,受制於資本的流向,在資金擴張時(如美國的「量化寬鬆」),受損於通脹,到資金收縮時(如歐債危機下的削減支出),則面對經濟衰退的衝擊。這種如癌細胞入侵人體的華爾街式「佔領」世界,改變了全球資本主義的運作,並削弱其體質,導致一波又一波的金融和經濟危機。
人類學者Karen Ho在她的Liquidated - An Ethnography of Wall Street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9) 一書指出,以華爾街為代表的金融勢力,不僅是一組財經機構和網絡,更同時是一種工作和生活習慣,一系列的價值信念和實踐方式。活躍於華爾街的,主要是畢業自美國名牌大學的「叻仔」、「叻女」,他們把自己當作社會精英,視不穩定、高強度、長工時的工作為挑戰而非負擔,強調收入與短期表現(演)掛,甚至歌頌裁員(downsizing)和僱員流動性(employee liquidity),勇於在不作長遠計劃下涉險,追逐短期的股價利潤業績。這種華爾街文化價值和處事方式,不僅主宰了活躍其中的投資銀行的運作,更滲透至美國以至全球的零售商業銀行,甚至改造了整體的企業文化。其無遠弗屆的影響,甚至在經歷了2008年金融海嘯後,也沒有隨雷曼兄弟這類大投資銀行的倒閉而消失,相反更在持續擴散。不過,華爾街並非是當代資本主義新文化的唯一推力,英美以至其他地方的新自由主義政府、大學的經濟及商學院等等,也是營造金融霸權的重要參與者。
Karen Ho的分析只集中於華爾街的商業世界,然而,華爾街的世界觀和運作邏輯,其實也逐漸滲透至社會文化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從公營部門和私營企業的短期合約,到大、中、小學的「果效為本」(outcome-based)改革,到社福界以各式基金資助計劃取代政府的經常支出,到政黨在選舉中的短視「務實」和表演政治,處處也可見類似華爾街的文化價值觀和處事方式。
金融資本的暴力
華爾街的佔領世界,除了增加大部分人的工作壓力外,還催生了各式的文化和物質暴力。正如馬爾華(Christian Marazzi)指出,企業金融化及其建基於「錢搵錢」的內在不穩定性,逐漸偏離於民眾的需求——包括穩定的工資與工作前景、確定的退休保障等等。短視的金融邏輯與長遠的社會需求之間的矛盾,正是一波又一波經濟(也同時是社會和政治)危機的源頭。面對因企業金融化而衍生的危機,企業和政府傾向以裁員或削減教育、醫療、文化、社福等支出作回應,結果是花錢救金融、缺錢助民眾,把金融的負(或毒)資產社會化,利潤則私有化(socializing the losses and privatising the benefits),進一步導致貧者愈貧、富者愈富,逼令佔人口絕大部分的低收入民眾的物質和文化生活質素變差。
這些源自華爾街、透過經濟周期危機發放的制度性暴力,影響成千上萬民眾的生存狀、情緒和感受。由於華爾街價值和邏輯佔領及劫持了民眾的社會和經濟生活各個面向,借助這共生體的關係,陷入危機時,金融資本得以勒索政府以救「市」為先,降低利率、推高通脹、削減福利,減輕企業和政府的債務負擔,延後危機的爆發,同時不斷蠶食老百姓的利益。於是金融或狹義的經濟危機,往往能直接轉化為整個社會的危機。
如果在金融化的初期,各地政府能有效監管投資銀行的運作,或許能阻止華爾街對世界的佔領,就像及早發現癌細胞,可透過開刀治癒。然而,錯過了早期切割局部的腫瘤(如徹底改革對華爾街的規管),受擴散了的癌細胞入侵的身體,除了採用同時自傷其身的電療化療以外,就只能不斷靠注入營養及嗎啡吊命,迎接延後的死亡。
佔領華爾街意味什麼
金融危機其實也是全球管治的危機,金融資本可以佔用全球每個角落的資源和利潤,影響世界各地民眾的日常生活,但卻缺乏相應的全球監管。各國政權不僅各自為政,甚至國內政黨也互相諉過、不負責任。被新自由主義推手奉為圭臬的貨幣政策(如量化寬鬆),只能延後危機的爆發,完全無力徹底解決問題;至於「自由放任」、讓「市場」自我調節的說詞,在2008年歐美政府大舉「救市」和今天美債歐債陰影下,顯得愈加空虛。
金融霸權並不是狹義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和文化侵佔的問題。因此,佔領華爾街,也不能只改變金融經濟政策,更需要改造社會的政治和文化體質,從全球到在地(local)的各個領域,建立有效的民主制度和生活習慣,向短視求快的數字業績說不,拒絕浪費時間和生命於弄虛的「務實」。正如馬爾華指出,要克服沒完沒了的金融危機,不能不徹底改變侵佔了現代社會生活的(華爾街)文化價值,反思及重建投資、工作和消費的意義。
抗拒癌細胞的入侵,不一定要採用與敵俱亡的電療化療,更徹底有效的方法,或許是中醫藥理的固本培元。佔領華爾街,也可作如是觀:取occupation中的職志之意,恆常地守護自身、社群和自然生態,壯建民眾的意志和體質,抗拒割裂短視的無聊業績、快速投機的淺薄表現(演)、充滿壓力的工作消費,在企業、政府、工廠、商場、醫院、學校、農田、家庭、教會等社會所有場域,重建政治和文化力量,以自己真正喜愛的生活方式,佔領每個現代人心中的「華爾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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