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7日星期六

中國大陸該向台灣學什麼?

亞洲週刊

江迅
儒家學者杜維明說,台灣社會的軟件值得中國大陸學習,例如公車、捷運上的「博愛座」,人們講話溫和,沒有暴戾之氣,服務業水準高,富而好禮。多元的公民社會也是民主的土壤。



台灣總統大選在即,引發中國大陸民眾廣泛關注。學台灣經驗是一種共識,但該學什麼,卻眾說紛紜。從北京來香港講學的儒學思想家杜維明週前接受亞洲週刊採訪時說,中國大陸尚沒有台灣那樣的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又稱民間社會),這或許是大陸目前最需要的,公民社會要多元化,沒有多元的公民社會就不可能有民主。他從宗教、文化認同談到公民社會,認為公民社會離不開群體和批判的自我意識,當然必須落實在公民的日常生活之中。

杜維明先說了個關於汽車的故事。沒有汽車的國度,當然不受汽車廢氣、車禍等的困擾。一九七一年美中關係解凍、首批美國官員抵達北京,周恩來把滿街的自行車說成是國家「健康」的標誌,「既不污染空氣又鍛煉了人民體魄」,說得美國人連連點頭稱是。然而,二十年後中國人毫不猶豫,實是爭先恐後地向這種「健康」的生活方式告別了,更自誇滿城汽車是「生機勃勃的進步」。

杜維明是在一九七八年開始回大陸的。他說,那時大家都在討論台灣經驗,台灣是四小龍,可以學習台灣發展經濟的經驗,即主要是中小型企業出口導向。到九十年代,大陸經濟騰飛,反而覺得台灣應該學習大陸,不管是貿易還是旅遊,似乎大陸都在接濟台灣,不過仍覺得台灣的政治經驗可以學習,就是政治民主化問題。台灣是一個充分民主社會,可以把陳水扁抓到監獄裏去,對李登輝也可以當面指責,每一個人都覺得有言論自由、知情權和直接問政的資格。

杜維明說,中國大陸當年還嘲笑台灣「用廉價勞力換取外匯」的出口導向經濟政策,嘲笑台灣的娼妓色情業,嘲笑台灣的公害、拆遷糾紛、黑金政治等。現在不再嘲笑了,因為中國大陸自己也「進步」到了能產生這些毛病的階段了。但大陸人民仍開心地嘲笑台灣立法院打架的事,中央電視台多次播放那些廝打場面,意圖透過展現台灣民主的「醜陋」場面證明民主有害,從而箝制中國民眾的言論、集會及其他民主必備的訴求。由於輿論工具的壟斷,這種宣傳是有效的。每當有台灣人向大陸人談起台灣民主進步的成就時,不服氣的大陸人便以此醜陋場景相譏:不就是在立法院演出全武行嗎?那叫啥本事?

杜維明認為,文明達到一定的開放程度,才會出現在民意機構打架的暴力情景,其實這些舉措很少導致傷人的後果。他說,台灣好像有甚多亂象,「我記得這種在議會中的打鬧,是朱高正從德國學的綠黨媒體策略,無論採取什麼方式,只要成為媒體關注中心,作為反對黨就會有影響力」。朱高正在德國以研究康德哲學為題目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還對中國哲學有極大的興趣,絕不是一般的不講原則的政客。在立法院打架,自己演、群眾看,已成為一種立法院的觀眾習以為常的表演。杜維明說,對台灣的嘲笑有種反諷的意味。歷史向前推進,而「完美有序」的專制制度走到盡頭,「亂糟糟」的民主制度代表人類未來,這是規律。無論怎樣仇視民主,民主這條路是躲不開的。如果中央電視台全程直播台灣立院的會議實況,讓人民看看,除了那不到百分之一的打架過程外,他們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裏做些什麼?對一些沒有代議經驗的人們來說,是大開眼界的。

杜維明認為,在民意機構裏打架是民意代表對其權力的濫用,但這種濫用的存在,說明這個社會有了「民意代表」的實質,就好像汽車交通事故的發生,說明這個社會有了汽車一樣。中國大陸仍處在不知民意該如何表達的階段,人大代表目前還不是真正的民意代表而是「官意代表」或者「官准代表」,他們當然不敢在議事場所放肆。於是中國的人代會場的秩序經常有平和的假象,這秩序註定要被歷史淘汰。再進步若干年後,中國必定會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民意代表和民意機構,到那時中國人才能欣賞到民意代表在會上打架這種真正的「新生事物」。

台灣維穩靠健保

他說,現在大陸在文化、道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出了很多問題,先看看社會文化方面,一是社會整個設置是否便民,其中一個重要觀點是指社會維穩。但為什麼台灣能「穩」,是因為它的全民健保政策。以前很多在海外闖蕩的人現在都盡量想找到台灣的身份證、註冊證,想回台灣,重新變成台灣的一部分。雖然全民健保政策有可能像美國一樣難以維持,但現在確實很完善很便民。再有,就是台灣的公共設施,不管捷運、火車,都非常便利,衣食住行都很方便。

杜維明說到台灣社會的軟件(軟體)。他說,在台灣坐火車,雖然很擠,但留給老人孕婦的座位是不會有人坐的。人與人之間,比如問路講話,就比較「溫」,台灣人沒有大陸財大氣粗的暴戾之氣,大陸文革之後那種與天鬥地鬥人鬥的「鬥」,在台灣只限於藍綠的政黨政治,十多年前黨內黨外的遊戲規則還沒有建立時,怒罵甚至動手的例子確實不少;但到現在已經可以坐下來談了,這些都體現出台灣的政治文化越來越成熟。特別難得的是,去一家餐廳吃飯或去商店買日用品,台灣的服務已接近日本。台灣也已慢慢走上富足而好禮的路,富庶而好禮儀。大陸去台灣的遊客中,都會感覺到台灣人比大陸人要文明禮貌多了。

杜維明說:「大陸社會要學台灣,首先是讓宗教蓬勃而又健康。現在大陸的基督教發展很快。有趣的是從利瑪竇到今天,很多傳教士來大陸,也有很多大陸人成為基督徒,但很少有世界級的神學家造訪。我想,要找些好的神學家來對話是很難的。有這麼多的基督徒,卻沒有基督教神學上的大師大德,從而使得一般的政治和知識精英並不了解基督教深刻的精神內涵。」

他認為,台灣對於宗教很寬容。宗教在台灣相當蓬勃,特別是佛教。他說:「台灣有很多佛教大師,有星雲,還有剛去世的聖嚴。聖嚴在日本讀明代佛學,拿到博士學位之後來美國找我,我替他做翻譯,後來他成為傳播佛法如此重要的人物。再有,就是慈濟功德會的證嚴法師。在大陸就找不到這樣高深的大師,有些宗教局的官員就坦率表示,趙樸初去世後,很難找到有學養的高僧和居士。傳播佛法的人不少,但像台灣這樣世界級的大師就很少。」

他談到大陸當局對道士,比如一貫道的態度。他說,一貫道在大陸以前被視為邪教,後來中央研究院一批人類學家作了一番詳盡研究後,它完全合法化了。一貫道目前在台灣的資源很多,至少有一百萬人,力量不可小覷。可以說宗教在台灣的地位很高。

對宗教必須寬容尊重

杜說,大陸處理宗教問題,從法輪功,到現在的藏傳佛教,再到現在所謂疆獨問題,很明顯的,就是領導者對宗教沒有敏感,甚至無知而傲慢,根本沒有體驗,甚至麻木不仁。杜維明說:「對有信仰的人,外界用物質誘惑,或用政治壓力整治,甚至用軍事鎮壓,都不會有效果的。歷史上最好的例子,就是只有幾十個門徒的基督教能把羅馬帝國打垮。我認為,如果漢藏問題處理不好,就可能出十個甚至一百個『法輪功』。」

杜維明說,北京大學成立了高等人文研究院,研究院有一個「文明對話中心」,他的基本的構想是,把一個文明對話的中心,辦成一個學術性的高等對話中心,猶太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印度教的思想家和中國儒釋道三教的思想家在同一平台上對話,增加對宗教的認識和了解。

接著,杜維明又談到文化認同問題。他說,文化認同就是對他者的尊重。要真正理解「和」,和而不同,如果同的話就無所謂「和」了,「和」的必要條件就是「異」。比如說廣州人煲湯,需要文火和各種不同佐料,慢慢煲才能煲好。其實「和」的觀念來自音樂和絃,多種樂器一起奏鳴。若以「同」的觀念達到「和」,這是一種虛偽、膚淺,更是欺騙,沒有人真正能「和」了。

他說,漢族對其他少數民族連基本的尊重都沒有,更不要說了解和認識,這是一種無知和傲慢。這背後是膚淺的現代人的霸道,即漢族要幫助少數民族實現現代化,要幫助他們脫離奴隸社會走進現代社會,這種觀念非常流行。讓人欣慰的是,如今很多大學生已開始意識到,去西藏,能從西藏的佛教高僧身上學到很多,欣賞他們的藝術,學習他們的智慧。但是政壇官員這方面的敏感度還不高。

杜維明說,公民社會的出現一定要多元化,沒有多元的公民社會就不可能有實質性的民主,目前大陸缺的就是公民社會。公民社會在西方語境中是civil society,這方面最有影響力的學者Edward Shils曾經寫過一篇長文,專門討論中國知識分子,也就是儒家的「士」,認為civil society的老祖宗是孔子。後來Shils退休前在芝加哥開論壇演講,說civil society的出現,最重要的三點是:文明而不是野蠻,文而不是武,民間而不是政府;而孔子充分體現了這些精神。

杜維明說,Shils認為,要了解今天意義下的知識分子和儒家提出的civil(民間)的關係。杜維明就此寫了系列文章,講到今天意義下的知識分子,只有儒家傳統中的「士」才最相契。一個有趣的故事:毛澤東學英文,一次問王海容,英文的「知識分子」是什麼?英文的「知識分子」就是intellectual。這詞來自俄文,原詞是指沙皇時代認同法國蒙、抗議政府那一批知識分子。所以知識分子從俄國模式看,一定要反政府,或至少要有對既得利益的抗議精神。今天中國知識分子的自我定義特別來自於「自由主義」,就是要和政府區分開,不然就覺得出賣了知識分子。實際上,做了官就不是知識分子,世界上可能只有俄羅斯才是這樣。法國沙特是知識分子,他反政府反得很厲害。法國著名作家安德列·馬爾羅(Andr Malraux),曾任戴高樂時代法國文化部長。哈佛教授能被美國政府請去做顧問,做助理國務卿。在德國,所有的教授都是政府聘用的,其官位和政府的官位相配。儒家的傳統更是這樣,中國的「士」就是今天意義下的知識分子,也是重視政治、參與社會的一批人。

杜維明說:「談到文化中國,有幾個重要的現代社會必須存在的中間領域,包括政府、企業、媒體、學術界,及各種不同的職業團體,這些中間領域一起對話的時刻到了。我關注的是怎樣塑造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現在有一些知識分子不關心文化,以不懂文化作為標籤,以此證明自己是自由人,這是很可怕的。」

他特別關注杭州。杭州市政府把西湖擴大了三分之一,他們要把杭州建成休閒之都,除了精緻,還要強調大氣開放,要凸顯杭州的文化素養。「我建議他們,杭州出了那麼多大文豪和國學大師,還有民族英雄。在杭州,知道岳飛的人很多,但知道國學家馬一浮的人卻很少。浙江大學成立了儒商與東亞文化研究中心,第一次開會時我們請了一些企業家來,在蔣莊的馬一浮紀念館一起讀《大學》。

杭州勝過北京之處

杭州要把各個領域的力量動員起來,現在杭州市辦了個電視節目叫《我們的圓桌》,讓企業、政府、媒體、學界的人坐下來談日常生活,論述了很深刻的問題。所以,杭州的橫向溝通非常到位,但要在北京這樣做卻很難。」

杜維明來香港參加中文大學哲學系的當代新儒學國際學術會議,講題是《面向二零一八的儒學》。他希望二零一八年世界哲學大會能在北京召開,「大會在哪兒開,就以當地語言作官方用語,宣傳品都要用中文,這是很重要的發展」。■

(實習生毛瑩、姚舜整理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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